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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灵魂的探求

来源:学术堂 作者:陈老师
发布于:2016-12-01 共976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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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现代灵魂的探求
  
  福楼拜曾说:“我的性格本身就有缺陷,寻找的还永久是缺陷。”
  
  在福楼拜的思想中,十九世纪之前的小说家建立起来的关于人的理想主义的宫殿已经坍塌,只有一个失落的现代的灵魂游离在这片废墟之上。福楼拜如萨特所说的那个白痴一样,躲藏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发呆的凝视着这个充满喧嚣和绝望的现代世界,在静默中思考,然后创作。作为一个追求完美的伟大艺术家,福氏不满足于传统小说中“典型环境下的典型性格”的人物塑造模式,大胆的向自身、向全人类发起了挑战,用手术刀般犀利的文笔,将裹在人身上的虚伪的表皮一层一层剥开,将现代人身上那个矛盾脆弱的灵魂挖掘出来。面对福楼拜投射出来的迥异于传统人物形象的影像,读者在唏嘘和困惑之余,更多的是一种对于人自身的重新审视和思索。
  
  相对于《包法利夫人》以鲁昂乡下一角作为背景,福楼拜在《情感教育》用场面更加宏大的 1848 年二月革命作为小说的历史背景,作品通过两位年轻人的不同经历为引线,描绘了 1840 年到 1867 年间法国社会的历史发展过程,展现出法国外省到巴黎的广阔的社会场景。在处理历史事件和人物的关系时,福楼拜更偏爱自己笔下的人物。“我把我的人物揉进一八四八年的事件中去,困难不少。我很担心背景吞掉近景,这是历史性质的作品的弊病。”
  
  虽然作品中并不缺少对于二月革命和六月革命历史事件全面、客观的描写,但是作者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人物身上。他不仅揭示出普遍存在于人身上的难以避免的“失败”与“愚蠢”等共同属性,而且福楼拜进一步把笔端延伸到人的灵魂深处,将存在于“灵”与“肉”之间的裂痛呈现出来。
  
  第一节 “失败”与“愚蠢”
  
  1.从“巨人”走向“庸人”
  
  西方传统叙事作品中,在对正面主人公形象塑造时,往往将人物塑造成真善美的化身,强调塑造“典型环境下的典型性格”,或者是将人物作为作者某种思想和主张的传话筒。
  
  比如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塑造的冉阿让这个人物比较有代表性:一个被关押了 19 年的普通囚犯,在受到米里哀主教感化后发生了质变,决心积善积德,开始了他传奇的一生。
  
  他具有卓越的经商才能,通过办工厂成为富翁;他培养了非凡的政治才能,当上了市长;他练就了惊人的身手和武艺帮助他一次次绝处逢生。十九世纪之前,大部分西方传统作家对于塑造这样 “巨人”形象乐此不疲。但是当文学史发展的脚步走到福楼拜这里,作家对于人物的处理方式发生了一个重要的转变:传统作品中的“英雄”与“巨人”开始悄悄隐退,而生活在我们现实当中的“庸人”开始堂而皇之地跨入文学的殿堂,成为福氏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这些“庸人”更多的表现出现代人的特质, “失败”的印记尤其明显。
  
  诚如法国文学史家布吕埃尔所言:“如果说《包法利夫人》是一部反映失败的小说,那是因为不可能有其他的结局:在被平庸所主宰的世界里,不存在任何拯救的出路。”
  
  在福楼拜的小说中,人物的“失败”是无法摆脱也难以避免的。在《包法利夫人》中,我们几乎不能找到一个可以获得读者认可的正面形象,而唯一能够博得部分读者同情和可怜的女主人公爱玛,她最初那点关于生活的理想和爱情的追求也被这个充满欺骗和险恶的世界所扼杀。《情感教育》可以说是一部彻底描写“失败”的小说,小说结尾部分让人印象非常深刻,作品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弗雷德里克和其好友戴洛里耶在经历了生活的悲欢离合后又坐在一起:
  
  他们对自己的一生做了总结。
  
  两个人都虚度了年华。一个曾梦想爱情,另一个梦想权力。什么原因使他们没有梦想成真?
  
  “也许因为没有走正道”弗雷德里克说。
  
  “对你,可能如此。我呢,正相反,错就错在为人太正直,不考虑许许多多的次要的事,而这些事比什么都重要。我太讲逻辑,你太重感情。”
  
  接着,他们责怪机缘、环境和他们所出生的年代。
  
  到底何原因导致弗雷德里克的失败?弗雷德里克本性犹豫不决并且懦弱平庸,梦想当政治家、文学家、音乐家、画家、法学院教授,但终究是一场空,都成为泡影。小说中戴洛里耶曾向弗雷德里克提到过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拉斯蒂涅这个人物,这两者身上或1过在文学艺术上的理想,但是很快被巴黎那种大都市的奢华生活所腐蚀。两者不同之处在于,当拉斯蒂涅在拉雪兹神父墓地向巴黎发出挑战时,弗雷德里还是在一边欣赏巴黎的各种风景,一边因为感情而愁肠百结。同时,弗雷德里克脑子里交织着各种爱情的希望、幻想、怀疑, 外在表现就是缺乏缺少行动力 .“但是他拿不出行动来。他怨天尤人,责怪自己懦弱,被欲望搅得坐立不安,就像囚室里打转的俘虏。”
  
  他的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格又与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于连争强好胜的性格形成鲜明对比:同样面对自己艳慕的对象,于连在短暂的犹豫和思想斗争后,很快就付诸行动,不择手段的将德雷纳夫人征服。事实上,小说开篇就暗示了隐藏在人物身上这种缺乏行动力的逆向性:
  
  一八四零年九月十五日晨六时左右,停泊在圣贝尔纳码头的蒙特罗城号轮船即将启程,烟囱里冒着滚滚浓烟……轮船终于起航了。商店、船坞、工厂林立的两岸、好像两条宽大的带子,飞快的向后滑去。有位留长发的十八岁青年,胳膊下面夹着一本画册,一动不动地待在舵旁。
  
  轮船带动的周围事物的向前的运动与弗雷德里克的静止不前的对比似乎在昭示:弗雷德里克俨然就是一个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孤儿,一个丧失行动力而不可挽救的“向后滑”的失败者。
  
  2.现代人的“愚蠢”
  
  从人物角度来说,福楼拜的另一个重要发现就是根植于现代人身上的“愚蠢”特质。
  
  米兰?昆德拉在耶路撒冷的演讲《小说与欧洲》中对此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十九世纪发明了火车,黑格尔确信他把握住了普遍历史的精神本质。福楼拜发现了愚蠢。我敢说,那才是那个因它的科学理性而无比自豪的世纪最伟大的发现。……福楼拜的发现对于未来世界而言,比马克思或者弗洛伊德最有影响的思想还重要。”
  
  “愚蠢”的人自从人类社会诞生以来就一直存在,为什么昆德拉却将福楼拜视为发现者呢?虽然在福楼拜之前,人们就广泛使用“愚蠢”这个词语,但是他们所包含的意义却有所不同,以往认为一个“愚蠢”的人就是缺少必要的生活常识和科学知识,这个缺点是可以通过受教育而去弥补的。十九世纪人类社会在科学技术方面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自然科学的三大发现(细胞学说、能量守恒和转化定律、达尔文进化论)就是诞生在福楼拜所生活的 19 世纪。掌握了更多的文化知识和科学技术的人类似乎离“愚蠢”越来越远,但是福楼拜却非常有预见性的指出在现代科学技术掩盖下的现代人的“愚蠢”特质,这种“愚蠢”是根植于人性深处的一种永恒性的存在。“我对生活,对人类,对一切都怀着一股无名之火”对于人类的“无名之火”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他对人类自身“愚蠢”的深深的仇视和愤恨之情。
  
  “愚蠢”如影随形的跟随着可怜的爱玛,从小在修道院里受到脱离现实生活的浪漫主义小说熏陶,全身充满对于浪漫爱情的期许。当爱玛瞒着丈夫,与莱昂在鲁昂一家小旅馆沉浸在“爱”的欢乐中时,那种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歌声震颤了爱玛的心灵,扰乱了她的心绪,内心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然而,在爱玛弥留之际,一个沙哑的声音又听到了那歌声:
  
  火红的太阳暖烘烘,小姑娘正在做爱情的梦……地里的麦子结了穗,忙呀忙坏了大镰刀,快拾麦穗呀别嫌累,我的娜奈特弯下腰……这一天忽然起大风,她的短裙呀失了踪。
  
  听到这个声音,昏迷中的爱玛似乎是又被闪电击中,突然间坐了起来,发出“一种疯狂的、绝望的狞笑,她相信自己看见乞丐的丑脸,站在永恒的黑暗里吓唬她。”
  
  事实上,这个出现在爱玛身边幽灵一般的瞎子就是爱玛自己,也就是人自己。人一生都如同瞎子一般拿着那把大镰刀,忙啊忙,累啊累,却不知这不过是在追逐那个叫做“愚蠢”的影子而已。
  
  在《情感教育》中,福楼拜将 “愚蠢”的属性分散给所有的人,旨在说明这种属性绝对不是个别人物的特征,而是存在于这个社会上所有阶层的每一个人身上,于是我们看见了作品中进进出出的一群群蠢人形象:阿尔努先生,是那个时代靠投机取巧混迹的商人,先后做过工艺社商、陶瓷制造商、圣物商,这是一个普罗旺斯人,爱说谎,浅薄而庸俗,带着些许的怜悯欺骗他的妻子,最终在投机生意中走向破产;当布勒兹先生,是一个大地主、银行家和政治家,在他身上汇聚了捞钱的一切灵巧而卑鄙的手段,却自欺欺人地对发生自己眼皮底下的当布勒兹夫人的婚外恋装作看不见;马蒂侬,摆出一副政治家惯有的虚伪的面孔,并且满嘴都是言不由衷的套话,为了讨当布勒兹先生的侄女塞西尔小姐的欢心“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用不变的语速夸赞她鸟儿一般的侧影,没有光泽的黄头发,指头过短的双手。这一句句甜言蜜语,丑姑娘听得津津有味。”
  
  他后来走上当布勒兹先生的政治道路,并且取得了显赫的政治地位,“愚蠢”在人类社会获得胜利,这无疑是对于人的“愚蠢”最有力的讽刺;于索奈大谈艺术之时,凝视这一切的福楼拜借弗雷德里克之口对这位艺术家如此呵斥:“他滔滔不绝的讲了那么多蠢话,空口许了那么多大愿(他本人或许信以为真),弄得弗雷德里克真不知道他是在愚弄别人,还是在愚弄自己。”
  
  雷冉巴尔,孤独、冷漠,时而话少时而废话连篇,有着一副滑稽和令人不安的面孔,漫步于咖啡馆,时不时的对当局发表几句独一无二的言论,保持着一种沉默寡言的坏脾气。《情感教育》中大部分人物都是经过一番精心的乔装打扮后,走上这个社会的大舞台。虽然每个人都在演绎着不同的角色,但往往在重复着相同的陈词滥调。
  
  “目前又想到一个老主意,编一本《庸见词典》,(知道是怎样的词典吗?)内容涉及各种各样的问题,没什么戒律能限制我。对世人赞同的事物,将予历史性的揄扬。”
  
  福楼拜怀着对“愚蠢”的深深仇恨,想通过编纂《庸见词典》来收集人们挂在嘴边的流行词语:
  
  法兰西学士院,诋毁它,不过若有可能,努力成为它的一员。
  
  女演员,箴言、格言,从不见新鲜的,但是总能给人安慰。盗匪,全是凶暴成性。
  
  书报审查制度,是有益的!不管人家怎么说。
  
  左撇子,击剑高手,比用右手的人灵活。
  
  这些词汇虽然流行于十九世纪的法国社会,但是我们仍然能够从这样一些词汇中发现:我们身边或多或少的也有着相同或者类似的模式化的词汇。当我们在阅读这部《庸见词典》的时候,可能会对这些词汇模式化的注解感觉好笑,但是,我们读的越多,越发现这样的词汇所具有的固有概念也不可避免的出现在自己平时生活的言谈当中了。这是对人类“愚蠢”发起的一次大规模的讨伐,福楼拜以科学家那样精准的观察力和艺术家般敏锐的洞察力,成为了这样一次讨伐的组织者。福楼拜以这部《庸见词典》为提纲,从 1874年开始创作了他最后一部小说《布瓦尔与佩库歇》,1875 年他致函罗婕夫人:“《布瓦尔与佩库歇》占满了我的生存空间,我变得和他们一样了!他们愚蠢,是因为我愚蠢,而且愚蠢的无以复加”,[1]在这部小说中,两个抄写员布瓦尔和佩库歇偶然间相识,兴趣相投,并且都想学习,向往乡村生活。布瓦尔获得一笔可观的遗产后又找到佩库歇搬到了一个乡下的农庄,先后进行各种科学和技艺实验:农业、园艺、化学、医学、地质学;进行考古学、历史学和文学研究;涉足政治;追逐爱情;研习体育、方术和哲学;后来进行了宗教探索;钻研教育学、社会学……可惜当这两位先生又要准备进行新的尝试的时候小说就此结束。福楼拜 1880 年 1 月书信中写道:“为了我这两位高贵的朋友,你知道我得通读多少本书吗?一千五百多本!”可见福楼拜对于存在于现代人身上普遍而永久的愚蠢是多么的憎恨。

        第二节 双重诱惑:“灵” 与“肉” 的裂痛

  
  1.福氏悲观主义
  
  福楼拜家族从其祖父就开始世代行医,他的哥哥阿希尔继承父业,做了医生。作为次子,父亲也给福楼拜安排好了未来,那就是在中学毕业后安排他到巴黎大学学习法律,然后成为一名律师。在巴黎学习法律的两年,是他一生当中最厌恶、最不耐烦地一段时间。
  
  虽说福楼拜未能继承父业,但是福楼拜还是从父亲那里接受了医学中的实验主义倾向,有着如同医生一般对于周围事物精确的观察力。然而,福楼拜自己在更多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是来自诺曼底的母亲身上那种“北方人的广泛的忧郁”他的灵魂对于文学艺术的呼唤如同身体对于氧气的需求,是维持其生命不可或缺的部分。福楼拜二十二岁时突发神经官能症(类似癫痫),从此中断学业,常年住在父母的克鲁瓦塞庄园,这种时常发作的十分疼痛的疾病伴随其一生。从小福楼拜和他的兄弟姐妹们生活在鲁昂市医院附近的宅院里,经常看到的是各种各样的病人的苦痛、甚至有很多次的看到解剖室里罗列的一具具尸体。在回忆道童年的情景时,他说“来我童年的花园前,我生育的居宅前面,我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止不住淌下来。”
  
  因此,家族的遗传、疾病的痛疼以及生活的环境造就了福楼拜思想上的悲观主义。
  
  福楼拜的悲观主义是从灵魂的虚无与肉体的非永恒性中生发出来的,他一生都在对“灵”与“肉”关系的不可超性上进行着苦苦的探求。 “……曾经爱过,梦想过天空,见过灵魂中最崇高的东西,后来又把自己束缚在肉欲的沉重锁链中,束缚在疲惫的身体里!
  
  曾经梦想过高空,却跌进泥巴里”这是在他在十六岁时习作《狂人回忆》所叙写的句子,由此可见,年轻时的福楼拜开始体会到灵魂挣脱沉重肉体锁链时的裂痛,身体的种种限制并不能完全承载那个处于自由状态的灵魂,因此福楼拜对于个人的自由是持否定性态度的:“我否定个体的自由,因为我不觉得我自由;至于人类,你只要念念历史,就看得出来它不总是朝企及的方向进行。”
  
  以此为基础,福楼拜认为人要以一种客观冷静的态度“接受事物的本来面目”,不能任凭各种欲望的发展而滑落到失重的深渊,去追求所谓的“幸福”.然而,行走于现实大地上的拖着沉重肉身的众生,却未能认识到自身这种难以摆脱的“宿命”,抵挡不住来自肉身各种欲望的诱惑,沉湎于那种自欺的物质与肉身的“泥巴里”.
  
  《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就是在欲望与肉体的斗争中彻底沦陷的代表。爱玛从小在修道院受到的贵族化教育和浪漫主义小说的熏陶,梦想着传奇般的爱情,但是乡镇医生包法利先生的平庸注定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参加了上层人士渥比萨尔的舞会,舞会上风度翩翩的子爵被她理想化了,成为爱玛一个甜蜜的憧憬。这就像是在她生活中“凿了一个洞眼”,而对于幸福生活和浪漫爱情的种种期待也顺着这样的一个契机开始在爱玛内心开始蔓延开来。于是,她开始想摆脱平庸的包法利、不接受自己生活的现实环境。事实上,她所寻求的“幸福”只不过也是在“理想”的掩盖下从肉身出发的一种原始欲望的萌动,无论是在情场老手罗道尔夫还是年轻的赖昂身上,她所得到的仅仅是一种物质的、肉身的“爱”的激情,自己却错误的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长期以来所追求的“幸福”,因此,爱玛一次次的铤而走险、不断的去享受这种快乐。在她与罗道尔夫第一次约会的时候,福楼拜这样描写她那种激动的忘乎所以的状态:
  
  我有一个情人!一个情人!
  
  她一想到这上头,就心花怒放,好像刹那间返老还童一样。她想不到的那种神仙欢愉,那种风月乐趣,终于到来。她走进了一个只有热情、销魂、酩酊的世界。周围一望无涯地碧空,感情的极峰在心头明光闪闪,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低洼、阴霾的山隙出现。
  
  爱玛享受并且沉醉在罗道尔夫所给她带来的这种诗情画意般幸福的感觉,并且通过一封封充满欢乐和泪水的情书维系着看似绵延不绝的爱意,然而,当爱玛决定为了爱情和罗道尔夫私奔时,这位风月老手又习惯性的坐在“战利品似的公鹿头”下的书桌前,准备写一封诀别信,他仅仅为了寻找对爱玛的印象,才找出来那些受潮的信件,在他眼里那些信件“倒像是生意人的单子”.在他写完给爱玛的诀别信之后,福楼拜还不无讽刺的加上这样一个细节:罗道尔夫为了不让爱玛以为自己铁石心肠,需要来几滴眼泪,“罗道尔夫于是倒了一杯水,沾湿手指,在半空丢下一大滴水,冲淡了一个地方的墨水”.显然,爱玛从罗道尔夫那里所得到的“幸福”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感情游戏而已,并且这场游戏随着那一滴水的滴落而结束,留给爱玛则是那种悬在高处幸福落空后的悲痛。
  
  后来,爱玛还是希望能够从赖昂身上找回那种失落的爱,但是这终归是徒劳,而且,为了维持这种不计任何代价的所谓的爱情,她不惜用大量金钱来享受奢华的感觉,将自己伪装成贵妇的形象,最后导致债积如山,走向绝路。爱玛盲目的追求物欲与肉欲诱惑下的所谓的永恒的爱情,而且越走越远,未能看到它们的短暂和局限性,因此,她走上的实际上是一条被“肉”所驱动的绝路。爱玛的悲剧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与现实的生活之间冲突的必然结果。但是福楼拜无意讲述这样一个爱情悲剧,而是通过爱玛这样一个形象,写出了普遍存在于人自身的那种“灵”与“肉”的冲突与苦痛,最终滑落到肉身和物质深渊的人,所以福楼拜这样说道:“就在此刻,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同时在法兰西二十个村落里受苦、哭泣。”
  
  2.弗雷德里克的精神幻灭
  
  《情感教育》中的弗雷德里克同样和爱玛一样,有着各种爱情的经历,也在不断的寻求一条爱情的“幸福”之路,但是弗雷德里克对于“爱”的追求与爱玛的追求存在着天壤之别。如果说爱玛走的是一条用物质铺满的通往肉欲之爱的道路上的话,那么弗雷德里克则从内心排斥肉欲之爱而向往一种崇高的心灵的、精神上的“爱情”.在小说的开篇,刚从中学毕业的弗雷德里克在返回家乡的船上邂逅了他以后倾心爱恋的对象阿尔努夫人,福楼拜这样写道他第一次看到阿尔努夫人的情境:
  
  突然,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象。
  
  她独自坐在长椅当中。或者说,至少他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人,因为她的目光使他两眼发花。他走过时,她正好抬起头来。他不由自主地垂下肩膀。待走到稍远处,他站在同一侧望着她。
  
  她戴一顶宽边草帽,粉红色的飘带在背后随风飘拂。紧贴两鬓的黑发从中间分开,绕过两道长眉的眉梢,梳得低低的,仿佛充满柔情地紧靠在她的鹅蛋脸上。一件带小圆点的浅色细布连衫裙,四面铺开,起了许多褶子;她正在绣着什么;笔直的鼻梁,下巴,整个身躯,清晰地映衬在蓝天的背景上。
  
  由于她一直不改姿势,他左右绕了好几圈,以掩饰自己的勾当。后来,他索性站在她那把靠长椅放着的小阳伞近旁,假装观看河上的一只小艇。
  
  他从没见过像她那样光亮的褐色皮肤,那样诱人的身材和能透过阳光的纤纤玉指。他十分惊讶地端详着她的针线筐看一件新奇的东西。她姓什么,住在哪里,生活得怎样仿佛在看一件新奇的东西。她姓什么,住在哪里,生活的怎样,有过什么经历?他希望知道她卧室里有什么家具,她都穿哪些衣裙,和什么人交往。他有一种更深层的欲望,一种永不满足的、折磨人的好奇心,肉体占有的欲望反而消失了。
  
  弗雷德雷克眼前出现的这种“幻象”,反映出这位不满二十岁年轻小伙子对于身为人母的阿尔努夫人的那种爱的情感。这种情感是从阿尔努夫人的“目光”肇始的一种灵魂深处的吸引,这种吸引首先是一种纯粹的形体上“美”的诱惑力,包括她的衣着、头发、眉毛、鼻梁、皮肤,似乎这些都在牵动着他灵魂深处的每一根敏感的神经,正是这种肉体上的东西让他产生了一种由“爱”始发的好奇心。当然这种强烈的好奇心也不无肉体上的欲望,但是,这种“肉欲”很快就被另一种更隐藏在深处的心灵上的美丽所代替,所以“肉体占有的欲望反而消失了”.弗雷德里克在之后与阿尔努夫人见面接触也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仿佛阿尔努夫人身上萦绕着一种神性的光环,他怀着一种虔诚的心情去供奉这样一份神圣的爱,从不敢越雷池半步,生怕亵渎了这样一个完美而又丰满的玛利亚。但是近乎崇高的“美”并不断冲抵着自肉体上欲望的萌动,一旦他来到阿尔努夫人面前,似乎又被内心那种神圣的心灵之爱所消融,他的情感瞬即得到净化,连直接表达爱的勇气也消失殆尽。 “弗雷德利克对阿尔努太太的了解越多(也许正因为如此),反而越比从前胆怯。
  
  每天早上,他都发誓这回要放大胆子,可是,由于一种难以克服的害躁心理,每天依然如故。此外,他没有任何榜样可借鉴,因为这一个女人不同于一般。凭借幻想的力量,他早把她置于凡人之外。每当她在身旁,他就觉得自己活在世上微不足道,远不如那些从她剪刀上掉下来的细碎绸子有意义。”
  
  弗雷德里克一直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他心灵深处的“独特而美丽的花朵”.然而,无论弗雷德里克如何去想象和维持这样一份美好的情感,他毕竟还是拖着自己沉重肉身的那个灵魂,肉欲的冲动并没因为这种感觉克制的努力而完全消解,弗雷德里克的“灵”与“肉”开始趋于双向分裂状态:一方面是“灵”的精神在与阿尔努夫人真诚的相爱,另一方面,“肉”欲望则诱惑他奔向了妓女罗莎奈特的床头和贵妇当布勒兹夫人的府上。无论是风情万种的罗莎奈特还是地位高贵的当布勒兹夫人,当弗雷德利克与她们谈情说爱时,显然已经化身为《包法利夫人》中风月老手罗道尔夫:胆大妄为,放荡不羁,谎话连篇,崇高而美丽的爱情花朵在这里连一片凋零的花瓣都寻觅不到。但是,当弗雷德里克从罗莎耐特那里得到了短暂的肉体上的满足、因为和当布勒兹夫人一起令上层人士刮目相看后,他又开始意识到从阿尔努夫人那里获得心灵体验开始消失,因此他又开始怀念对阿尔努夫人的那份圣洁的情感,这是在罗莎奈特与当布勒兹夫人那里不曾有的精神安慰,甚至从中感受到人生与生命的“美丽”.可令弗雷德里克悲伤的是阿尔努夫人给他带来的这种幻象最终也是走向了消亡。在小说结尾部分,两人都经历了许多人生曲折后久别重逢,此刻的弗雷德利克依然怀恋着往昔的阿尔努夫人。在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阿尔努夫人走进了弗雷德利克的书房。见到阿尔努夫人的弗雷德里克激动不已,诉说着那些关于她的美好的回忆:第一次听阿尔努夫人唱歌、在马路上的那次偶然的相遇、她生日那天的美丽……阿尔努夫人对弗雷德里克这样精确的记忆而感到吃惊之余。更为弗雷德里克这种维特式纯真的感情而深受感动,她沉默良久后说:
  
  “不管怎样,我们曾深深相爱。”
  
  “可是谁也不属于谁!”
  
  “也许这样更好。”她又说。
  
  “不!不!我们本来会多么幸福!”
  
  “噢!有您那样的爱,我想是这样!”
  
  弗雷德里克认为“这种爱是何等的深切,离别之后这么久依然存在!”然而这种摆脱肉体的纯精神的爱情存在吗?福楼拜无意为我们勾勒一个柏拉图式的爱情故事。福楼拜认为人的肉体是物质的,它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并走向衰老、仅仅是短暂的存在,没有人能够挣脱这种肉身的局限性。当阿尔女夫人摘下帽子后照亮的满头白发,给弗雷德里克“当胸一击”,似乎也是给读者迎头一棒,如梦方醒,作为人的精神载体的肉体一直存在,无时无刻都没有放松对于那个始终想要逃离的灵魂的束缚。最后,阿尔女夫人将一缕白发留给了弗雷德里克,这一缕白发对于弗雷德里克来说是何等的残酷,它意味着自己一种精神的幻灭、死亡和空无。福楼拜带领读者和弗雷德里克一起进行了一趟漫长而又曲折的寻找灵魂之爱的精神之旅,可终究是一场幻梦,当醒来时一切都破灭,留下的只有持久的疼痛。
  
  正如福楼拜所说的:“我要的是无限里的美丽,我寻见的只是怀疑。”
  
  人不可避免的要承受灵与肉撕扯着的疼痛。如若想获得生存的宁静,就得割舍俗世的各种欲求:物质的、肉欲的、情爱的、荣誉的、权势的……要超越物质,归根结底要超越俗世,而达到类似宗教的境界。福楼拜的一生也一直做着这种超越俗世的努力。他厌烦现实,回避生活,克制欲望,过着如同苦行僧般的生活。他说:“我有一些非常过分的欲望,可是我从来没有给它们一个满足。”
  
  他把艺术作为自己的宗教,企图借此忘却俗世的烦恼,获得人生的一种安静的状态。“人生如此丑恶,唯一忍受的方法是躲开。要想躲开,你唯有生活于艺术,唯有由美丽抵于真理的不断的寻求。”
  
  他自己声称过着 “一种牧师的生活,我仅仅缺少道袍而已。”
  
  在常人眼里,福楼拜的生活方式是古怪的,似乎也得到了清静安宁,其实这仅仅是表象而已。同样拖着那个切切实实肉身的自己没有也无法真正与俗世的物质现实和欲望绝缘,他在《十一月》里这样诉说道:“头脑里闪现出种种寻欢求乐的念头,不断地诱惑我,我渴望诗情画意,渴望美满和谐,终于承受不住心灵和自尊的重负,倒在痛苦的深渊,血液抽打我的面孔,动脉让我晕头晕脑,胸口似乎破裂,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我晕晕乎乎,像喝醉了酒,丧失了理智……”
  
  福楼拜如同他晚年作品《圣安东尼的诱惑》中的圣安东尼这样一位隐修院的修士,他经受住了权势、金钱、美色等诱惑,获得了作为修士的显赫功德。在 30 年后,在他功德完满之际,抚今追昔,内心却多了一些不安与骚动。他在梦境中看到的那些无限膨胀的食欲、占有欲、情欲,这些欲求就像是血液一样在身体里流动,从未消失过。所以,圣安东尼的表面是平静与虔诚,但是正如其弟子希拉瑞昂所指责的那样:
  
  “伪君子!沉溺于孤独是为了更痛快地纵欲!你戒肉,戒酒,不去浴室,不用奴仆,谢绝荣誉;然而你纵情想象筵宴、香料、裸体女人和喝彩的群众。你的节操只是更巧妙的腐化,你蔑视尘世说明你憎恨它而又无力反对它。”
  
  对于圣安东尼这种痛苦与焦虑的描写,正是对自己内心体验的披露,也呈现出人的真实的生存状态:肉体与欲望交织在每一个人的生命的始终,“灵”与“肉”之间永恒的斗争是生命必须承受的裂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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