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813-858),是中国爱情诗创作上的杰出代表。他继承前人的诗歌成就,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取得了巨大的艺术成就,对后世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李商隐的诗歌被历代评家视为“侧僻”、难解。元代著名历史学家元好问(1190—1257)就曾叹道:“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清初诗人王士祯也曾说过:“一篇锦瑟解人难。”
李商隐的诗多义难解,婉约隐晦。笔者现对其原因做一探讨。
诗歌是诗人内心世界的一面镜子,是其潜意识中的梦,其中包涵着作者平时刻意抑制的内容,所以梦虽支离却真实。人如果想真正地认识自己,别看醒来时有意用理智、用规矩包装好的自己,而是回忆你的梦吧,从破碎中去寻找一条属于你自己意志的路径。我们读李商隐诗歌的路径即如此。
李商隐的有些诗是真正的“独语体”,他并不需要为了迎合读者参与而把诗写得尽量明白。诗人只是把主观心理体验作为思考的中心,而把这份体验(藏于诗人潜意识中的苦闷即精神的伤害)借用客观事物的象征化就是诗人的诗歌创作过程。这些难解的诗正是诗人自己向自己倾诉的结果。所以,对于这类诗只可还原其情感(心理体验)过程,而不可拿诗人生平之事强加比附。
李商隐的诗给读者一种什么印象呢?像一个多愁善感的才子总于衣香鬓影中流连?
或是独步芳蹊,哀己不如那些曾经怒放的残花?这样日夜自伤的形象确实是他诗歌表层文字所传递出的首个信息。于是徘徊于这种印象的评论家们就或是大加批叱,或是自骋想象,生拉硬扯出若干风流韵事。这实在有违诗人在《上河东公启》中所言:“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
在《李商隐选集》中,周振甫对前人的胡乱猜测,生硬附比很是不满:“他(李商隐)对妖姬妙妓是写了艳情诗,但没有什么关系。更没有牵涉到道姑,没有牵涉到宋华阳姊妹。唐朝文人倘有所恋,并不讳言,像元缜和他的朋友写梦游春诗,像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倘若商隐真有类似情事,在这里未必这样说,也绝非在妻亡后独居无伴的39岁就拒绝‘本自无双’的艺女了。”
为什么诗人偏好于选择既伤春又伤别情的事物作为自己创作诗歌的素材呢?关于这一点,我们作如下解释。
一、古代士人情感抵牾之根源
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里写道:“《论语·里仁》上记载:‘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所以,中国知识阶层刚刚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时候,孔子便已给它贯注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要求它的每一个分子———士——都能超越他自己个体和群体的利害得失,而发展对整个社会的深厚关怀。”
即使飞扬如谪仙人的李白也反复出入紫殿,为的就是一个“功成不受赏,长揖归田庐”的社会趋同价值,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让人知道李白仍是有所待的“士”而非“仙”。还有“迷花不事君”的孟浩然,本已“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但因儒家有“学而优则仕”的祖训,所以孟浩然当时虽年近四十,仍惶恐于孔子曾说“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闻也矣”,所以几番出世求官,可他“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本是个来去自由的隐逸之士,根本就不是个当官的料,所以最后在求隐还是求仕这两条路上失去了自己,以一句“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总结了自己不幸的一生。
如果“学而优则仕”是古时读书人的终极理想,是评价人生是否成功的衡量标准,那就无怪乎“离骚”之音弥漫于古代读书人的篇什之中。那些学虽优,然未则仕的失意之人好像一群被主流社会所遗弃的“多余人”。他们一生都在等待一个觐见的机会,等待一个“欲回天地入扁舟”的时刻。其缠绵悱恻之程度毫不亚于苦等佳音的闺妇,正如闺妇在等待中流逝了红颜一样,他们的激情被时间的齿轮碾得粉碎,其理想也被寂寞的日夜所吞噬。在那个价值取向单一的年代,不知埋没了多少天才的菁魂,扭曲了多少士人的情性,他们戴着苦闷的枷锁舞蹈,像蝴蝶飞不过沧海一样悲壮,像杜鹃敌不过春伤一样而泣血。
二、李商隐本身独特的身世所造就的性格原因
(一)情性
这实在跟诗人的情性有关,“吐纳英华,莫非情性”《文心雕龙·体性》。李商隐自幼家贫且贱,少年时父母相继辞世,真所谓“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由于诗人信奉的是“少年有志当拿云”,所以并未因家贫而自轻自贱,“尝于《春秋》法度,圣人纲纪,久羡怀藏,不敢薄贱。联缀比次,手书口咏”(《与陶进士书》)。
他在《无题》中极尽渲染一位少女为了能找到一个和自己相配的郎君挖空心思的准备:长眉胜月影,粉裙似垂莲,银甲拨弦急。少女爱美是因为热爱着自己的生命,“花开堪折直须折”,以免落得“美人迟暮”之境地。诗中以时间为序描写了这个少女深深的不幸。李商隐自己胸怀大志,期待有所建树,因而“严于律己”,就像少女珍视自己的韶华一样珍视自己的志向。怎奈命难遂愿,这位少女的悲剧昭示了他怀才不遇的凄凉一生。可以说,诗人的悲观部分是天生的善感所致,更多地则源于其“一生襟报未曾开”的生活经历。
(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滋生的苦闷情
李商隐之苦闷在于他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莫之为而为,天也”(《孟子》),诗人的本性即如此。正因为有生之苦闷,才使得我们透过他的诗篇想见他当初内心挣扎时所受的折磨。李商隐渴望入世,匡补时弊,他的诗歌也伴随着历史风涌迭起。比如,针对“甘露事变”,他写出了自己的看法。虽然他的观点无法传至朝廷,仅适于发泄私愤而已,可至少体现了诗人的经世之心。在《有感二首》中,他为无辜被戮的大臣鸣不平,也讽刺不敢为故人平反的文宗,并且和当时士人一样认为,郑注、李训计划不周详,以至于朝廷内外腥风血雨,鬼哭狼嚎。但他并不是一味批判,而是真正质疑:“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为什么文宗不在有威望的大臣中寻找能除去宦官之人,反而伪造甘露以举事?后来昭义军节度使刘从谏三次上章请问无辜被戮大臣之罪名,使宦官的嚣张气焰得以收敛。李商隐还在《重有感》中热烈地期盼刘从谏进军以清君侧,只是后来此事也不了了之。到后来刘从谏的侄子叛乱,看来《重有感》好似隐约回答了“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的问题。
在创作这些诗时,李商隐是作为一个关心社稷的布衣出发的,所以这些诗不仅具有史料价值,而且真实反映了诗人的政治理想和治国经略。比如在《赠司勋杜十三员外》中,表面上是赞美杜牧的奇才伟业,可实际上是意不平。他认为自己也能“心铁已从干镆利”,只是不被显臣看重,更难为唐皇帝所知,真是“纵有千种风情,更说与谁人听”。
如果说于“甘露事变”之时写的诗体现了诗人的治国方略,那么之前的“刘蕡事件”时写的诗则从侧面反映了诗人的操守。《新唐书·刘蕡传》写道:“(蕡)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是时第策官冯宿等人见蕡对嗟伏,以为过晁、董,而畏中官眦睚,不敢取。……而宦人深嫉蕡,诛以罪,贬柳州司户参军,卒。”
这些人和李商隐的经历颇为相似,只是义山两次不为考官所取是否和刘蕡同出一因呢?这大概也不重要了。“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正因为诗人自己也有这样的抱负,所以才会慕其风义,把他作为自己的老师来尊敬。叶嘉莹就曾写道:“我们往往可以从一个人所慕的对象中去认识一个人,这在大体上是不错的。……就是我们自己所塑造的倾慕之偶像,一定为我们自己心灵之所爱慕和向往则是必然的”。
从李商隐为刘蕡所写的这几首诗来看,诗人的情绪是十分强烈的,题目就取为《哭刘蕡》。这一反他平日低吟愁苦的神态,而有种欲向苍天取正义,以手捶膺之狂士豪情。和自己有相同志向的人不被世道所容,而死在贬所,李商隐该从中料到自己的下场了吧!
(三)执著追求美好愿望而不得所伴随的寂寞心
元遗山《论诗绝句》中对李商隐诗歌的理解为:“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
寂寞之心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是其创作的源泉,一旦这份寂寞的空缺被胡乱填补了,源头的活水也就再难流出来了。《燕台诗四首》的难解和多解程度是不逊于《锦瑟》的,其中之一便是《春》。
按照叶嘉莹先生的理解,正是诗人想找一颗可以为他排解寂寞的娇魂。这个娇魂并不是确指被锁在幕府中让诗人魂牵梦萦的女子,而是诗人理想的化身。“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如果真的如一些解诗人所言,雄龙雌凤分别指代强霸女子的府主和让诗人倾心的女子,用龙与凤这本自成双成对的称谓是否不太合适,反而不如用来指代诗人美好的愿望,一种两美相合的愿望。
况且这组诗构思精巧,依节气编排,写的含蓄而见思力,断不会只是些爱恋女道士的主题。回到寂寞这个话题,如果你真的能找到一个和你一样堪称娇魂的人才可能填补寂寞,就像刘蕡那样的人与李商隐相交方能算得上两美相合。可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的,对于世道那种“以利事人者利尽人亡,以色事人者色衰爱弛”的交友方式,他是很鄙薄的,他渴望那种“每一会面,一分散,至于慨然相执手,嚬然相戚,泫然相泣者”的心灵的碰撞和互相珍惜(《别令狐綯拾遗书》)。
(四)历经世事变幻莫测而生出对理想难以坚守的恐惧。
鲁迅曾借用裴多菲的诗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来表达自己一种疲惫而又彷徨的心境。正是因为希望曾有过多炙热才能体会到多虚无、多寂寞的绝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陆续耗尽了我的青春”《希望》。这绝望都是希望的余蓄,纵使真正忠义之士或死或不得用,纵使诗人心里再悲观绝望,希望之火焰始终在其体内暗涌着。
试看《昨夜》中诗人所恐惧的:“不辞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尘暗烛房,昨夜西池凉露满,桂花吹断月中香。”
鶗鴂一出,众芳芜秽,李商隐在目睹了许多惨绝人寰的杀戮后,已把一颗心炼得堪比“干镆”了。所以他已不辞,即不可避免之意,鶗鴂一出,众芳芜秽的事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他已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气结愤然,欲向苍天讨个说法。诗人所怕的是什么呢?“流尘暗烛房”,即不绝流动的尘土是最让他害怕的,因为对于烛火,用水浇熄,用嘴吹灭都是刹那间的事,就像人之被戮。而用稀疏的尘土一点一点地把那豆苗似的火光遮暗,直至熄灭,那种痛苦才是绵长的乃至绝望的。后两句则是解释自己何以产生前两句那种想法的原因。“桂花吹断月中香”,按现代汉语语法顺序应为“吹断月中桂花香”。只是前者更给人一种语言陌生化的妙处。
昨夜诗人漫步西池,但觉池中水满,凉露渗衣,秋风不让人伤寒而只使人伤感。皓月当空,月中仙人遗世而独立使他心生羡意,月宫那没有人间利害的净土是他最后的祈望,即使这是诗人最后的希望又如何?依然是被秋风无情地将自己与它之间的联系吹得时断时续。前后两句正好相互呼应,最使诗人感到惶恐的并不是死亡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希望、理想被时间,被世事,被自己一点点地遗忘、抛弃、扭曲变形。
李义山的诗之所以千载常新,就是因为他的诗歌中饱含了自己的生命意志。诗人的苦闷就在于他还没有麻木,他还有理想,他的苦闷来自于自己不可抑制的生命战斗力。就如厨川白村在《苦闷的象征》中所写的那样:“有如铁和石相击的地方就迸出火花,奔流给磐石挡住了的地方那飞沫就现出虹彩一样。两种的力一冲突,于是美丽的、绚烂的、人生的万花镜,生活的种种相就展开了。”
所以,读李商隐的诗,就要像诗人自己作诗时一样,要用情感来呼应,切不可见了裙裾脂粉就想到轻薄艳情,看到闺阁深烛就想到自甘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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