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新考察“分析与综合”、“先验与后验”、“必然和偶然”三对哲学范畴的基础上,克里普克认为,“必然”和“先验”属于不同的领域,前者属于形而上学,后者属于认识论,必然性和先验性并不能完全重合,进而提出了先验偶然命题和后验必然命题。前者指的是“一米是棍子s在时间t0时的长度”等这类命题,后者则包括了“晨星是昏星”、“黄金是元素序列为79的元素”、“热是分子运动”、“水是H2O1”等命题.克里普克所提出的这两类命题,挑战了自康德以来的哲学家们把必然性与先验性、偶然性与后验性几乎相等同的传统看法,对逻辑哲学的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但是,克里普克关于后验必然命题的阐述和论证,仍有如下三个需要进一步阐述的问题:(1)他只是给出了后验必然命题的一些具体例证,却从未给出过精确的概念界定;(2)他关于后验必然命题的论证,多以分析具体例子的方式来展开,需要新的论证重构;(3)后验必然命题的核心与依托是什么?笔者以为,这三个问题是我们理解、反驳或辩护后验必然命题所必须澄清的关键。为此,本文试图澄清“什么是后验必然命题”,重构克里普克对于这类命题的主要论证,从而认定严格指示词是后验必然命题的核心和依托。
一、对后验必然命题的概念厘清
对“什么是后验必然命题”,我们可以采取两种回答方式。一种是分析“后验必然命题”中的后验性与必然性,侧重于抽象地分析论证;另一种是分析后验必然命题的具体例证,侧重于具体归纳概括。
(一)必然性与后验性
克里普克提出,我们可以把命题类根据两个不同问题作不同划分。第一是根据形而上学的“命题所描摹的这个事实是否有可能不同于它现在(在现实世界中)这个样子?”划分为必然命题类(答案为否)和偶然命题类(答案为是)。第二是根据认识论的“命题是否能够独立于任何经验而认识?”划分为先验命题类和后验命题类。然后将形而上学与认识论相结合,分别得到先验必然命题、先验偶然命题、后验必然命题、后验偶然命题四类命题。据此,我们可知:后验必然命题类就是必然命题类和后验命题类的交集。因此,澄清后验必然命题,实质就是去理解命题的必然性和后验性。
自亚里士多德在哲学史上首次明确区分了模态词---必然与偶然之后,哲学家们分别从不同的哲学立场出发,定义了必然真理和偶然真理。概括地说,主要有如下三种方式:(1)必然真理=不能不如此的真理,而偶然真理=可以不如此的真理;(2)否定必然真理会得到逻辑矛盾,必然真理的反面是不可能的,而否定偶然真理则不会得到逻辑矛盾,偶然真理的反面是可能的;(3)必然真理=在陈述所能通达的所有可能世界里都为真的真理,偶然真理=在陈述所能通达的某个可能世界里为真的真理.第三种定义与模态逻辑的可能世界语义学紧密相关,使得必然与偶然成为模态逻辑的逻辑哲学的一个主要哲学问题。此外,对必然和偶然这类模态词,还可以区分从物模态(dere)和从言模态(dedicto)。从物模态指的是涉及对象存在状态的模态,如“行星的数目必然大于7”;从言模态是涉及命题真假程度的模态,如“‘行星的数目大于7’是必然的”.然而,以上所述的这些区分,不单将“必然性”问题归属于本体论或形而上学问题之中,也归属于认识论或知识论之中。在克里普克看来,这样的区分混淆了必然性和先验性,也正是这种混淆,才造成了人们将必然性与先验性相等同。他说:“这个概念(必然性概念)有时被用于认识论的意义,并且可能恰恰意味着先验的意思……然而我在这里讨论的不是认识论的概念,而是形而上学的概念。”
立足于对形而上学问题和认识论问题的这种区分,克里普克解释了他对必然性和先验性问题的认识。
关于必然性,克里普克这样陈述道:“当我们把一个陈述叫做必然的,这究竟意味什么呢?我们只不过是说,第一,这些陈述是真的,第二,它不可能不是真的。当我们说,某种情况偶然是真的,我们是说,虽然它事实上是真的,但有可能情况不是如此”,“任何必然真理,无论是先验的还是后验的,都不可能被证明是伪的”.显然,克里普克这里只是用了“不可能不”这样一个直观的、自明的概念来解释必然性,这很符合我们在模态逻辑中,对必然与可能这两个模态词的互相定义:如□p=-◇-p.那么,克里普克所说的必然性,包括物理必然吗?为什么克里普克未采用“可能世界”来定义必然性呢?
对这两个疑问,可以分别简单回答如下:(1)克里普克所说的必然性,除了包括我们通常所说的逻辑必然外,是否包括物理必然呢?通过援引克里普克的理论同一性陈述(如热是分子运动,猫是动物等)的观点,即如果理论同一性陈述是真的,那么它们就是必然真的,可以明确克里普克这里所说的必然性,包括科学陈述的必然性,即物理必然。(2)克里普克之所以未采用“可能世界”来界定必然性,是由于他不认同可能世界的实存性,他一再强调,“‘可能的世界’是被规定的,而不是被高倍望远镜发现的”.可能世界是依赖于现实世界的,不能离开现实世界来讨论可能世界。因此,用可能世界来界定必然性,反不如用“不可能不”那样直观、自明和方便。
在澄清必然性从属于形而上学和必然性等于不可能不的基础上,我们可以简单地把克里普克的必然命题表示为如下:
(1)“必然命题是那些不可能不真的命题”
至于后验性,克里普克并未直接谈到,而是主要谈论了它的反面---先验性。“先验真理被假定为这样的真理,它能独立于一切经验而被认识为真的……独立于一切经验它能被认知是符合现实世界的”.此外,克里普克在谈论先验偶然命题时,还谈到了如果我们是通过“定义”而得知某个命题为真,那么我们就是先验地知道它为真,如1米的例子,这也佐证了先验命题(apriori)是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经验而知道其为真的命题。根据后验命题是对先验命题的反对,我们不难得到这样一个后验命题的定义,后验命题(aposterior)即是那些不能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经验而得知其为真的命题。我们可以简单地把克里普克的后验命题表示为如下:
(2)后验命题是那些不能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经验而得知其为真的命题。后验必然命题是后验命题和必然命题的合取。据此,我们根据(1)和(2),可以简单地把克里普克的后验必然命题表示为如下:
(3)后验必然命题是那些不能够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经验而得知其不可能不为真的命题。
(3)是我们关于后验必然命题的第一个陈述。
(二)后验必然命题的例证
克里普克给出的后验必然命题例句,主要包括了“专名的同一性陈述”(如“长庚星是启明星”等)和“理论同一性陈述”(如“热是分子运动”等)两类,具体有“西塞罗是图里”、“长庚星是启明星”、“黄金是元素序列为79的元素”、“热是分子运动”、“水是H2O1”、“伊丽莎白二世是乔治六世夫妇的女儿”等。克里普克特别强调了科学陈述的必然性,他说:“在专名和理论同一性这两种情况下,这些同一性陈述都是必然的,而不是偶然的。这就是说,如果它们是真的,它们则是必然的。”
观察克里普克所给出的后验必然命题例子,我们不难发现,这些命题的主词和谓词,一般说来都是由两个“严格指示词”组成。根据克里普克的定义,严格指示词指的是在所有的可能世界都指称同一个对象的指示词,名称是严格指示词。按照我们的理解,克里普克所说的名称包括专名和通名。专名如例子中所提到的“西塞罗”、“图里”、“长庚星”、“启明星”等,通名如“人”、“猫”、“动物”、“热”等。他指出,“某些普通语词、自然语词与专名之间具有比通常所认识到的更多的亲缘关系。这个结论肯定适用于各种关于种类的名称,无论它们是象‘猫’、‘虎’、‘金块’这样的可数名词,还是象‘黄金’、‘水’、‘黄铁矿’等这样的物质名词,它还适用于描述某些自然现象的语词,例如‘热的’、‘光’、‘声’、‘闪电',此外经过适当的加工大概还适用于一些相应的形容词,如’热的‘、’大声的‘和’红色的‘”[1]135.简单概括,严格指示词就是那些指称某事物或某类事物及其该事物或该类事物的本质属性的名称.据此,笔者以为,后验必然命题之间具有“一般涉及两个严格指示词”的普遍相似性。
克里普克也把同一性陈述作为必然后验命题的例子,而同一性陈述则是刻画对象的自我同一或反映对象的本质属性的陈述。克里普克在《命名与必然性》中用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这张桌子为例说明对象的本质属性。在克里普克看来,一个对象的起源(如伊丽莎白二世是乔治六世夫妇所生的女儿,我们就不能设想她是其他某对夫妇所生的)和制造某个对象的某种物质(如教室里的这张桌子是由这堆木料组成,我们绝不能设想它是由泰晤士河的冰组成),都是对象的本质属性[1]116.对象的本质属性意味着,如果某个对象在可能世界中存在,那么该对象的本质属性也必定存在。关于对象本质属性的指称词和对象的指称词一样,都是严格指示词。
根据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简单地将克里普克的后验必然命题表示为如下:
(4)后验必然命题是在形式上一般涉及两个严格“指示词”的命题。陈述(3)主要是从对必然性和后验性的抽象分析的角度作出的刻画,(4)侧重于从后验必然命题的例句上所具有的共同形式进行刻画。这两种刻画在本质上来说具有一致性,因为严格指示词也可以表示为某个名称在不同的可能世界中,都不得不指称同一个个体。根据(3)和(4),我们可以简单地将克里普克的后验必然命题重构为如下陈述:
(5)后验必然命题是不能够独立于现实世界经验而得知其不可能不为真,且在形式上一般由两个严格指示词所组成的命题。陈述(5)中的“不得不”和“独立于现实世界经验而知道其为真”分别从实质方面刻画了后验必然命题的“必然性”与“后验性”,而“一般由两个严格指示词组成”则从形式方面概括了后验必然命题的主要特征。
二、对后验必然命题的论证重构
克里普克对后验必然命题的论证,主要见于他的“同一性与必然性”一文和《命名与必然性》一书。在这些论证中,克里普克往往是紧紧抓住某个具体的例证来展开论述,而较少从普遍性角度提出他的论证步骤。经过分析,我们认为,克里普克关于后验必然命题的论证,从同一对象的必然性出发,以严格指示词为中介,过渡到对同一性陈述的必然性,主要论证则可以重构为如下四个步骤:
(一)克里普克对“同一对象的必然性”的论证
克里普克认为,同一必然性命题不是两个不同名称之间指称同一对象(异名同实),而是同一对象之间的必然性。关于同一对象的必然性,克里普克的论证形式可以表示为如下[4]84:(1)(x)(y)((x=y)→(Fx→Fy))同一物不可辨识性原则(2)(x)□(x=x)自我同一必然性原则(3)(x)(y)((x=y)→[□(x=x)→□(x=y)])(1)的代入□(x=)/F(4)(x)(y)((x=y)→□(x=y))(2)和(3)(5)(a=b)→□(a=b)(4)的代入其中,(1)说的是对于任何对象x和y,如果x和y是同一的,那么x所具有的性质F,y也具有;(2)说的是每个对象与自身同一是必然的;(3)则是用□(x=-)代入F(-),这种代入的有效性克里普克用如下断言来保证:“当F是包括涉及模态算子的性质在内的任何性质,并且x和y是同一个对象,如果x有性质F,那么y必定也有同一性质F”[3]363;(4)是根据(2)和(3)得到的,(4)所证明的只是对象自身相同一的必然性,而非含有名称的陈述具有必然性;(5)则是(4)的具体代入实例,其中,a、b都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对象。
这一论证成立的关键之点,在于克里普克坚持“应当把同一性看做是某个东西与其自身之间的关系”,而不是语言中名称之间的关系[1]109.同一性关系只是某个对象与其自身的内在关系,这种同一性关系无关乎人类所使用的语言是否包含严格指示词。质言之,任意一个对象都不可能不与自身同一,对象自身的同一性是必然的,我们不可能找出(4)的反例来。
通过以上的形式论证,克里普克确证了“同一对象的必然性”.
(二)克里普克对“后验必然命题的必然性”的论证
如何从同一对象的必然性过渡到同一性陈述的必然性?这里的中介就是克里普克所提出的严格指示词理论。形象地说,严格指示词在同一对象的必然性和同一性陈述的必然性之间扮演着桥梁作用。当然,我们也厘清了后验必然命题在形式上一般都涉及了两个严格指示词。因此,欲证明专名的同一性陈述和理论同一性陈述的必然性,必须要依托严格指示词理论。克里普克提供了如下的一个简单格式:“设'R1’和‘R2’为等号两端的两个严格指示词,那么'R1=R2‘这个式子如果是真的,它也就是必然的”[1]143.在接受“严格指示词”理论的基础上,如“热是分子运动”这类的陈述就是必然的。我们可以把“热是分子运动”这个陈述的必然性证明如下:
前提:热、分子运动都是严格指示词;并且“热是分子运动”为真。
求证:“热是分子运动”是必然真的。
证明:(1)“热”是严格指示词,在所有可能世界中指称同一个对象;(2)“分子运动”是严格指示词,在所有可能世界中指称同一个对象;(3)陈述“热是分子运动”为真;(4)“热”和“分子运动”在所有可能世界中都指称同一个对象。即“热是分子运动”在每一个可能世界中都为真;(5)陈述“热是分子运动”是必然真[5].
显然,严格指示词在这个证明中起到了中介作用,前面已经证明了对象的同一性是必然的,而严格指示词在对象存在的所有可能世界中都指称同一对象,由此得到包含严格指示词的陈述之必然性。反之,如果某个同一性陈述用非严格指示词来指称对象,那么我们将不能得到这个同一性陈述的必然性,尽管这些非严格指示词所指称的对象之同一是必然的。
我们可用命题形式来表示这一点,即p→□p.
例如:如果陈述“热是分子运动”为真,那么它就是必然为真。
(三)克里普克对后验必然命题的后验性的论证在先验地论证了(a=b)→□(a=b)和p→□p的基础上,克里普克论证说,要知道这两个条件命题前件的真值,必须要借助经验发现和科学研究,因此陈述□(a=b)或□p是依赖于经验发现的,是后验命题。
以“教室里的这张桌子不是由冰制成的”为例,假设这个陈述p,我们通过先验的哲学分析得到“如果’教室里的这张桌子不是由冰制成的‘,那么必然地”教室里的这张桌子不是由冰制成的“这种形式的条件句,再在经验研究的基础上,我们确定教室里的这张桌子不是由冰制成的”是真的,即确定了上述条件句的前件为真。于是我们根据分离规则:
得到“必然地教室里的这张桌子不是由冰制成的”,结论□p是后验得知的,因为它所依据的前件p是后验的[3]382.
再以“长庚星是启明星”为例进行分析。起先,人们把在早晨观察到的在天空某个位置上的星称为“启明星”,把在夜晚观察到的在天空某个位置上的星称为“长庚星”,人们开始以为,“长庚星”和“启明星”是两次命名的不同星。后来,天文学家在经验观测的基础上,发现“长庚星”和“启明星”是同一颗行星---金星。在没有经验证据之前,人们无法凭借先验演绎而得知“长庚星是启明星”.
(四)克里普克对后验必然命题的偶然性幻觉的论证
既然同一性陈述是后验必然命题,那么我们为何会将这些同一性陈述认做是偶然的呢?这一问题就是为什么后验必然命题具有偶然性幻觉的问题。
在《命名与必然性》里,克里普克解释了偶然性幻觉的缘由,他谈道,“设'R1’和‘R2’为等号两端的两个严格指示词,那么‘R1=R2’这个式子如果是真的,它也就是必然的。‘R1’和‘R2’的指称很可能由非严格的指示词‘D1’和‘D2’所确定。在长庚星和启明星的事例中,这些指称具有‘这个在傍晚(清晨)的天空中在如此这般位置上出现的天体’这样一种形式。因此,虽然‘R1=R2’是必然的,但是'D1=D2‘这个式子却很可能是偶然的,我们之所以常会错误地认为'R1=R2’这个式子可能被证明是伪的,其根源即在于此”[1]143-144.
这段话清晰地说明了为什么我们会产生专名同一性陈述、理论同一性陈述的偶然性幻觉,在于我们没有清楚区分严格指示词和非严格指示词,把用以识别某个对象的偶然属性(一般用限定摹状词表示)误当成了该对象本身或该对象的本质属性,简单地说,就是误把D1与R1等同了起来。如我们把“热”与“热感觉”,把“水”与“无色无味能饮用的液体”,把“富兰克林”与“美国第一任邮政部长、双光眼镜的发明者”等相等同。
通过以上四个步骤,克里普克论证了后验必然命题的后验性与必然性。显然,这四个步骤中相对重要的是第二个步骤和第三个步骤,克里普克论证后验必然命题的诸多例子,也是通过第二、三两个步骤进行阐释的。而这两个步骤的成立,则主要依托于严格指示词理论,严格指示词是克里普克解释和论证后验必然命题的中介和重要依托。
三、结论
尽管克里普克没有对后验必然命题作出严格、精确的定义,但依托《命名与必然性》和“同一性与必然性”中对必然性和后验性的界定,以及通过对“专名之间的同一性陈述”和“理论同一性陈述”的语形分析,我们能够厘清克里普克所说的后验必然命题,指的是那些不能独立于现实世界的经验而得知其不可能不为真,且在形式上一般由两个严格指示词所组成的命题。
克里普克对后验必然命题的论证,可以重构为四个步骤,由“同一性对象的必然性”出发,依托严格指示词理论,论证了后验必然命题的后验性和必然性,并解释了后验必然命题何以具有偶然性的幻觉。在我们看来,克里普克关于后验必然命题的众多例证,都主要侧重于第二、三步骤。克里普克关于后验必然命题的论证,仍然是以严格指示词理论作为依托。
无论是对后验必然命题的概念厘清,还是论证重构,都揭示出了克里普克的后验必然命题必须要以严格指示词理论为核心和依托,严格指示词是克里普克后验必然命题的核心和前提。在此基础上,无论是对克里普克后验必然命题的反驳,还是辩护,首要的是反驳或辩护严格指示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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