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悲凉情感的载体——意象
萧红小说构建了一个人类情感与世间万物的联系的纽带,这个"纽带"以意象的形式呈现。论述萧红的悲凉情感书写,不可避免的需要将萧红小说悲凉情感的载体进行分析,从意象中更为深刻地理解萧红小说中的人生体验与人生价值。
总的来说,萧红有关悲凉情感书写的意象主要集中在以下三类:(一)清冷的星辰意象;(二)衰败的花草意象;(三)压抑的动物意象。本章主要从这三类意象入手,通过分析和剖释各个意象所赋予的情感内涵,来更加深刻的理解萧红小说的悲凉情感书写。
第一节 清冷的星辰意象
日出东升、月落星移,它们以其不灭的光芒映照在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见证着世间的每一个生活场景。荣格曾说:"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着同样的路线。它就像心理中的一道深深开凿过的河床,生命之流在这条河床中突然奔涌成一条大江,而不是像先前那样,在宽阔而清浅的溪流中漫淌。"[16]
在萧红的作品里,星辰意象以相当高的频率被设置在小说的场景中。这些星辰意象所营造出的环境往往充满着凄凉悲哀的气氛,甚至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而这种清冷的环境所折射出的恰好就是萧红小说所惯有的悲凉之情。
一、月亮的阴沉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悬挂高空的皎洁明月一直是人们寄托美好理想和愿望的载体,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生命观,我们对美的审视观不无凝聚其中,可以说高悬半空的月亮几乎成为了我们文化形象的源泉。[17]
用自然意象来表达人的感情,衬托作品的环境,一直以来就是中国文学中常用的手法。远在《诗经》的年代,人们就唱出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赞叹,月变成了空中的美女,而美女则变成了地上的月,于是月往往就跟美女联系了起来,纯洁无瑕。自《诗经》把月比作美女以后,在以后的古典诗词中,月不但是人物的象征,而且也成为表达人的情感的象征,月所代表的往往是思念与向往。
在萧红的笔下,月亮不再是美好、不再是寄托,而更多的是阴沉、冷漠,甚至与死亡、恐惧相联系。
首先,萧红对月亮意象的使用利用的是其清冷的形象。月,不再是思念的寄托,而变成了冷漠的象征。人生坎坷不定,月亮却是永恒的,它永远就那么"面不改色、无所动容"地冷眼旁观着人世的一切,阅尽人间悲欢,见证历史更迭。萧红在小说《生死场》中写过"秋夜长,秋风凉,谁家的孩儿没有娘,月亮满西窗。"[18]在这首凄凉的童谣中,月亮才是最点睛的地方,秋夜、秋风只有在满窗的月光中才变得孤冷起来,月亮虽然满了西窗,然而所衬托出的是一种更加凄凉,更加孤寂,更加令人伤心欲绝的氛围。月的满窗,反而衬托出屋的空荡。月亮在这里冷眼旁观着底层人民凄惨悲凉的生活。《呼兰河传》中,月亮见证了东北人民生存的艰难和精神的麻木:
那看河灯回去的人们,也许都睡着了,不过月亮还是在河上照着。[19]夜幕降临,白日的温暖渐渐散去,在月亮清冷光辉的映照下,村庄、河流、渔船即清晰又清冷,跟白日的喧嚣和吵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高挂夜空的月亮则对死寂的乡村冷眼斜观,漠然地注视着地上的麻木与冷漠。
其次,萧红经常把月的意象的应用在跟死亡有着密切联系的场景中。自古以来,在中国人的眼里,月亮一向是美好的象征,最多不过代表着淡淡的忧郁;而在西方作家和诗人的眼里,月亮早已蕴含着不吉的寓意。萧红在其小说中,进一步强化了这一联系,让月亮与死亡紧紧相连。《王阿嫂的死》中的小环,幼时便父母双亡,小小年纪每天都要承受地主的打骂、虐待,贫困但善良的王阿嫂可怜她将其收养,从此便与王阿嫂相依为命,而月就在小环再一次失去依靠的时候出现在了天空。在这篇小说里,月所见证的是小环的孤苦无依,月所见证的是王阿嫂的不幸离世,月的光辉所象征的是沁人肌骨的寒冷,月的光辉象征的是尘世的悲凉,象征的是死亡的沉寂。小环的哭声正是在这月的衬托下变得更加地撕心裂肺,月的死寂更反衬出小环哭声的凄厉。
月亮穿透树林的时节,棺材带着哭声向西岗子移动。……林间的月光细碎地飘落在小环的脸上。
……她在树林里,月光下,妈妈的坟前,打着滚哭啊。[20]
月光的清辉洒落在小环挂满泪珠的脸上、洒落在妈妈的坟前,此时高挂夜空的月亮不再只是一个常见的自然景物,也不仅仅是一个冷漠的见证者,而是直指生存的沉痛与悲辛。冰冷、凄清的月亮在这样的场景中跟死亡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把恐惧用无言的光辉撒到人的心灵深处。同样,《哑老人》中的老人也是在寒月朗照时离世,月光让房屋、树木等景物都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纱,在夜风的吹动下塑造出一种阴森、凄寂的氛围,这氛围也预示着老人的生命即将终结。
第三,萧红常常把月描绘成恐惧的见证者,把月的出现安排在女性内心感到恐惧、无助的场合里,让它见证小说里女性的悲剧人生。《生死场》中的少女金枝与私定终身的心上人成业偷尝禁果,在她知道自己未婚先孕后终日生活在害怕别人知晓的恐惧中,月光成了她恐惧、绝望心理的象征:
窗外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昼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弯在枕上,头发完全埋没着脸面。[21]
在黑暗的夜晚,明亮的月光往往象征着光明和希望,帮助人们驱散黑夜带来的恐惧,然而在这里,月辉的光亮反而成为恐惧的来源,它不是在帮助驱散恐惧,而是带来恐惧,它的明亮没有帮助金枝照亮道路,反而是在揭露她不愿与人诉说的私隐,把她心底的恐惧赤裸裸地勾引出来。爱人的冷漠、姐妹的背叛、母亲的打骂、世人的流言蜚语使金枝恐惧、无助、羞愧,此时的凄白的月光是疯狂的、狰狞的,它将只能在黑暗中得到安慰的金枝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像是在在尽情的玩弄和嘲笑这个天真的女人一样。
而在另一个场景里,月用另一种方式表达着它所象征的恐惧:
天空一些云忙走,月亮陷进云围时,云和烟样,和煤山样,快要燃烧似的。再过一会,月亮埋进云山,四面听不见蛙鸣,只见萤虫闪闪着。[22]
王婆在麦场内向别人讲述自己幼女意外惨死的惨状时,语气阴沉,态度冷漠,不带一丝伤心与难过,此时月亮也像是对王婆的冷漠产生了恐惧,赶忙躲起来此时所衬托出来的是夜的黑暗和空虚。萧红在两个场景里都利用月的意象来传递恐惧,以此来突出人物的悲凉处境,然而对不同的人选择了不同的意象含义。用月的出现带来的光辉来对照金枝的纯洁,用月的躲离带来的黑暗对照王婆的麻木,然而却又同时都能制造出恐惧的气氛,悲凉的氛围。
萧红小说中的月亮从来都不是美好的象征,它始终与阴沉、恐怖、死亡相联系,让读者在这样的环境下,体会人物的不幸,感受作品所传达出的强烈悲剧气息。
二、其他星辰意象
在萧红小说中,不仅仅只有月亮的阴沉;还有太阳的凄凉、残酷,星星的清冷。
首先,古往今来,太阳都是热情、光明、温暖、正义的,阴霾、黑暗遇到它都会烟消云散,从来都是希望、正义的象征。萧红却并不这么认为,在她的小说中,她对太阳的意象的颠覆大大超出人们的意料。太阳不再是光明和温暖的象征,反而成为残忍和忧郁的来源,甚至是用太阳来制造寒冷的气息。
"女人们一进家屋,屋子好像空了;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阳光在窗上,却不带了一点意义。"[23]
女性在男权社会和残酷生存条件下,遭受残酷的压迫和虐待,她们周围的世界里所充斥着的只有灰暗和阴冷,没有情感,没有关爱,就连给人以光明与温暖的金红色阳光,在她们眼里,都成了带有凄清意味的"素白"色,在这里太阳成了女人们孤独生活的象征。
《生死场》中的金枝,未婚先孕后被村里的流言蜚语折磨,此时太阳见证了她的无助及痛苦,"中秋节过去,田间变成惨败的田间;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撩走。"[24]
目睹了金枝痛苦的太阳不再是热情似火,温暖明媚,而是慢慢"忧郁下来",逐渐丧失活力的太阳与陷入苦闷、忧郁的金枝融为一体,更加深了金枝内心的孤独与悲凉。
当疾病肆虐时,太阳则与死亡紧密相连:
太阳血一般昏红;从朝至暮蚊虫混同着蒙雾充塞天空。
太阳变成暗红的放大而无光的圆轮,当在人头。昏茫的村庄埋着天然灾难的种子。
渐渐种子在滋生。传染病和放大的太阳一般勃发起来,茂盛起来!
当疾病肆虐时,太阳所呈现出来的色调往往是冰冷的、暗淡的,人物心底的哀伤、痛苦和绝望就在这种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太阳的映照下弥漫开来,这时候整个场景描写就恰如其分地把一种深深的悲凉之前传递到读者的内心深处。
其次,除了太阳、月亮,萧红的小说中时常伴有星星意象的出现,与前者相比,星星的光芒是微弱的,因而在很多文学作品中,星星意象的出现都象征着冷清,萧红的小说中亦不例外。《生死场》中,流浪于城市的金枝,衣食无着,"满天星光"显得异常"疏远",一觉醒来仍看不到代表希望和未来的太阳,"天空许多星充塞着".金枝深陷绝境的时候,连遥远的寒星都要带着微弱的光芒离她远去,这更映衬了她处境的孤独和凄苦。这些寒星微弱的光芒其实所象征的正是金枝生活的希望,稀微遥远,仿佛是一种永远都无法触摸得到的幻觉,而此时她生活中仅有的希望也在慢慢黯淡下去,要弃她远去。
第二节 衰败的花草意象
以花草喻人最早见于屈原的《离骚》,其中,屈原多以各种香草来指代"美人"(品行高洁之人),由此开了中国文学作品中"香草美人"的先例。我国古代诗词中像"人面桃花相映红"、"人比黄花瘦"等以花草喻人的句子举不胜举,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广泛采用花草意象塑造人物形象,并将花草喻人这种手法发挥到了极致。
在萧红的小说中,花草意象的描写甚多,然而与其他文学作品相区别的是,她的小说中的花草意象大多是枯萎的、杂乱的、荒芜的。
一、花朵的枯萎
以花草来表达某种特殊的情感,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已成定式,如花草既可以表达美好逝去的悲伤;又可以抒发对故人的思念之情;还可以用来叹息自身命运的哀伤。萧红笔下的花草因带有许多特殊的主观情感而充满灵气,只是正如她对其他自然事物的应用那样,花草在她的笔下往往也是包含着一种荒凉悲伤的情绪。
首先,花所象征的常常是绝望和死亡,花开从没有开的喜悦。正如在《呼兰河传》中,"我"所看到的那样: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26]
这段话最重要的落脚点在"也没有人问它",黄瓜开不开花,结不结瓜,看似随心而定,然而其实是心中没有依靠的孤独。对黄瓜来说,开花也罢,结瓜也罢,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没有希望的事情,这里的黄瓜其实是绝望的,它从中找不到任何的喜悦与悲伤,没有喜没有悲可不是超脱,而是凄凉。这是一种深深的自骨头里散发出来的悲凉和绝望。
萧红的生活处境是艰难的,她所相识相交的男人都不能给予她所期望的爱,她把生活中的失望也写进了自己的作品:
女人悄悄的蹑着脚走出了,停在门边,她听着纸窗在耳边鸣,她完全无力,完全灰色下去。场院前,蜻蜓们闹着向日葵的花,但这与年轻的妇人绝对隔碍着。[27]
生活如花,既有花开亦有花谢。当生活的激情逐渐褪去,生活的美好逐渐褪色,男人便不再把女人捧在手心上。而此时的女人所能观望的就是男人们围绕在其他女人的身边大献殷勤,这是女性对自身命运和感情失去控制的绝望和愤恨。
萧红在《在祖父死了的时候》中将 "我"比作是一朵枯萎的花儿,与其中所安排的意象玫瑰的鲜艳形成鲜明的对比,同时也映衬出萧红的坎坷悲痛的命运与希望、美好逝去的悲痛。
其次,与希望和美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坎坷的人生经历、曲折的爱情生活,种种磨难将萧红逼向孤独、寂寞的角落,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对美好与希望无比的渴求,萧红也不例外。而其小说中的花草正是这种对美好与希望无比渴求的象征,同时也表达了希望破灭、美好逝去后的感伤。《呼兰河传》中,后花园的温馨、惬意是美好与希望的象征,而蓼花的出现则破坏了这种和谐;蝴蝶在蓼花丛中嘻戏,使我回归到现实的不堪之中,强烈的冲击着我对生活的希望。迷茫而敏感的少女在后花园中因为花花草草感受到人生的悲凉,这种体验即是人生的寂寞、荒凉、虚无。
二、其他花草意象
在萧红的小说中,花草意象总是以衰败、杂乱、荒芜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它们自生自灭,长在寂寞的山岗上。作者以此隐喻其小说人物命运的悲惨,同时也象征着生活的迷茫、未来的不可知。
其一,野草意象。《王阿嫂之死》里,野草象征的是生活在东北农村面临着基本生存条件威胁的农民,饥饿、寒冷、疾病压迫着他们,草叶上"灰白色的霜"压得他们长不过气来,可就是这些被"严霜"、"浓雾"折磨的将近凋零的野草野花,还要时时有人来践踏。
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生息,蒙蔽了远近的山岗。在这段有关野草的描述是萧红在刻画《王阿嫂之死》中小环的,读来不觉一股寒气逼人而来。雾气蒙蔽了一切,使得人们看不见生活的前景,一种孤苦无依之感油然而生。
小环本就命苦,此刻收养她的王阿嫂又被压迫致死,种种生活的磨难在她周遭弥漫,使她看不见生活的希望。而此时,"野甸上的花花草草"正是像小环一样孤苦无依的悲剧人物的象征,他们悄无声息地在荒凉的草地上开着,又死去。
其二,树木意象。萧红对树木的处理是从两个方面着手的:一是把树木作为在自然和社会双重蹂躏下苦苦挣扎的农民的象征。例如"深秋秃叶的树,为子渗厉的风弯,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着"[29]和"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摇着它"[30]正是对农民这种生活状态的描写,而这种生与死的挣扎恰恰就是贯穿《生死场》的主题。二是把树木看作是无法掌控的生活。例如"大榆树也是落着叶子,当我和祖父偶尔在树下坐坐,树叶竟然会落在我的脸上来了。"[31]在这里,有了树叶的树所象征的是勃勃生机,而没有了树叶的树则往往象征着荒芜与死寂。这满树的叶子便是生活的希望,树叶的脱落则预示着生活希望的破灭。
第三节 压抑的动物意象
与人的命运联系最紧密的便是在人的世界存活着的那些动物,写人的世界,尤其是农村的世界,动物永远都是不能回避的物象。萧红的写人,往往凭借对动物的书写来展示人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状态。在萧红所描写过的动物里,出现次数最多的是蝴蝶,其后依次是小虫子、家禽牲畜、狗猫等。
一、蝴蝶的哀伤
在中国文学史上,蝴蝶是非常着名的一种动物意向,它从庄周的梦里一直飞到李商隐的梦里,从红楼梦的诗里飞进胡适的诗里。蝴蝶从庄周的时候就代表着一种幻象,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里又升华为悲剧的终极精神,象征着对现实的最高级的抗争——以生命的牺牲来反抗苦难的命运。难怪有人会说蝴蝶时而会变成美丽的化身,时而又会变成短暂易逝的幸福。[32]
自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化蝶之后,文学里的蝴蝶很多时候就变成了对爱情悲剧的象征,而萧红在她的作品里所运用的蝴蝶也往往是充满着哀怨凄凉情感的意象。
第一,蝴蝶在空中的欢欣跳跃被萧红用来跟人生中的曲折坎坷相比较。例如: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了不少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33]
秋天的后花园,荒草杂芜,然而在这一片荒芜之中,一群蝴蝶在鲜艳的蓼花丛中欢欣跳跃,反观自己,生活的不堪、希望的渺茫、美好的逝去,种种生活的磨难与蝴蝶的嘻戏形成鲜明的对比,不仅没有让人感到心情舒畅,反而让人在这无声的欢闹场上又多添了烦恼和忧愁。荒凉草丛里嬉闹的蝴蝶不但没有为周围增添热闹的气氛,反而让观看的人感到更加的孤独,没有让人感到充实,反而感到更加的空虚。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到蝴蝶们无声的喧闹带来的只是无尽的悲凉。
第二,用蝴蝶象征恩爱的情侣。《生死场》中的麻面婆是一个在苦难的生活渐渐走向麻木的女人,生活的贫穷和困窘,是她失去了一切情感,成为了一个木偶。因此,当蝴蝶飞向她时,她是嫉妒的、反感的。两只蝴蝶飞戏着闪过麻面婆,她用湿的手把飞着的蝴蝶打下来,一个落到盆中溺死了![34]
麻面婆无缘无故将双飞的蝴蝶打下来,杀掉其中的一只,这是因为在她看来这一双蝴蝶就是一对恩爱的情人,它们的快乐让她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痛苦,而拆散它们,杀掉它们仿佛就能结束自己的痛苦。生活的困窘,使她连蝴蝶间的嘻戏都看不过。曾经她对生活也是满怀希望的,曾经她对爱情也是充满幻想的,然而苦难的生活、丈夫的冷漠将她一点点拉回现实,趋向麻木。她将蝴蝶无情地打下来,打落的是她曾经的美好与希冀,萧红将麻面婆的内心情感变化通过蝴蝶这一意象表现出来,用蝴蝶来展现这个女人可怜而扭曲的精神世界,用蝴蝶的死亡来反映她的绝望。
《生死场》中另一个女性人物——金枝,怀着少女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期盼,身不由己的爱上了同村健硕的小伙子成业,并依从恋人的意愿采取以身相许的方式与其在河边结合了。当金枝确定自己未婚先孕时,她渴望着从自己的恋人和母亲身上寻求到帮助,寻求到抚慰和关爱,然而冷酷的现实却断绝了她内心最迫切的渴望,对母亲和流言的恐惧让她不敢从母亲那里寻求帮助,让她不敢从情人那里寻求抚慰,只能一个人独自在懊悔中面对内心的恐惧。当金枝看到交尾的两只蝴蝶停落在自己腿上的时候,她憎恶着这一对蝴蝶,然而却奇怪地并没有将它们打掉拂去[35].她憎恶这叠在一起的蝴蝶,是因为
这一对蝴蝶让她想起了肉欲,她的憎恶正表明着她的懊悔,然而她没有就将它们打掉,没有像麻面婆那样将他们弄死,说明金枝内心的干净与纯洁,她依然对生活,对自己和情人的关系抱着希望,她懊悔自己的行为,然而并没有厌恶,她还有着生的希望。第三,蝴蝶也象征了希望的破灭。《生死场》中,当孩子们开心地与蝴蝶嬉闹追逐的场面成为二里半回忆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希望的破灭和生活重压下人们的哀叹。然而那是去年,那是孩子,他们还曾经可以追逐生活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越来越艰难,谁还会有心思去想什么希望呢?
在萧红的笔下,蝴蝶的轻盈变成了飘忽,蝴蝶无声的喧闹变成了人心的寂寥,蝴蝶不再是春意盎然时飞舞在花丛中的仙子,而是变成了困苦寂寞生活里烦恼的使者,每当蝴蝶出现的时候,我们感受到的是无处排遣的悲凉。
二、其他动物意象
萧红笔下的动物意象除了蝴蝶之外,还有家禽牲畜、猫狗、虫子等。
首先,用马来象征被生活所压榨的奄奄一息的劳动人民。老马的丑陋在于它秃毛的躯干,而这丑陋却是在漫长的痛苦的劳作中慢慢形成的,面对孩童的抽打,躯体早已麻木的老马只是低头迈步,没有哀鸣,没有抵抗,这不正是萧红笔下那一群群底层劳动人民的象征吗?萧红用老马的形象揭露底层劳动人民在遭受长期压榨摧残下的真实的精神风貌,老马的悲剧形象所衬托出的是劳动人民自身的绝望和悲凉。
其次,猪狗是盲目繁衍的象征。萧红每一次描述女人分娩的时候,都着重于强调她们所处的极差的环境,这一则是为了强调女性在生育中所遭受的痛苦,一方面还是为了用这样糟糕的环境来给猪狗的繁衍做对比,形象描绘那个时代人的生命的价值。所以在小说中讲到女人在屋里分娩的时候会专门强调屋外墙下的猪也下了一窝仔,这一场景的描写,极具讽刺和悲凉意味,使萧红笔下的意象演绎出深刻的主题意蕴。
再次,以虫子象征人类的脆弱与渺小。在萧红的笔下,她以各种各样的有关小虫子的描写,来象征生活在黑土地上的贫苦农民,他们无力改变什么,他们为了生活艰难的活着,然而随时可能被一些外力所打倒,他们是那么的渺小与脆弱。
在这样一个悲惨的世纪里,动物和人的界限早已经被打碎,人的灵魂已经扭曲变态,忘了自己人的身份,让兽性控制了自己,没有怜悯、没有同情、没有喜悦、没有悲伤,完完全全像一具行尸走肉,生而不喜,死而不哀。萧红则是怀着满心的悲悯在叙述着这一切,表达着自己的绝望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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