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方东美人生哲学之评价
方东美通过形上视域的转变,通过将人确立为人本身,以生命本体的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将人的内在精神与客观世界,人格超升与践形,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形上之维与形下向度在主客二分思维下的分裂融合起来。其人生哲学实质上是超越之学。首先,就其对人的规定而言,人是基于现实生活又有超越向度的存在,人若与现实世界同一化,那么,人只是一个不断攫取、利用的功利性的、不自觉的存在,与物质界一员无异。人之为人的根本在于超越,在于情趣的高远,意境的高洁,只有不断超越世俗生活去追求意义与价值世界,人才成为人。人显然是情与理的统一,但情比理更始源,理无法给出完整的人生图景,情更符合人的本性要求。其次,从生命本体来看,生命本体实指至善纯美的生命之流,这一生命之流是生生不息,运转无穷的,是人的意义与价值的本源和基础,人之善与美由普遍生命赋予。人与普遍生命之流应是合而为一,一体俱进,圆融无碍,不相隔离的。但由于人执着于当下生活,执着于对外物的占有,从而使人的本真,人的意义与价值被遮蔽起来了。所以,方东美认为人的生命需要提升与超越,不断的去除生活中的“遮蔽”,超越当下,与普遍生命契合无间,在与普遍生命之流的照面中实现人的完整与自足。
方东美所论超越不是从主客二分的认识论立论,而是从天人合一的存在论立论。从认识论立论的超越是超越到世界之外或之后的本体界去,具有二元性、实体性与超验性的特点。方东美的超越是内在的,本体界就在生活世界当中,人的意义域与当下生活相融互摄,人的生命精神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现代形而上学转向就是从主客二分的实体形而上学(认知形而上学)转向人的生活世界,在人的生活世界中实现人的意义与价值。方东美的思想显然契合了这一转向,通过生命本体与生活世界的圆融俱进,将人的意义域安立于人的当下生活。这样,超越实质上就是跨越,不断与本真的生命相遇。诚如张世英所说,哲学在于把超越境界与生活世界统一起来。
超越对人来说是存在的真实,是必须的,只有超越才能成之为人。
超越对人具有绝对的意义。
方东美的人生哲学实质上也是一套境界哲学,超越即境界,超越是侧重从动的方面说明,境界则主要从静的方面立意,两者是二而一的关系,都是就人的意义与价值的实现而言的。人的意义与价值的实现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有一个不断去蔽,不断彰显的过程,这一过程就是境界的提升。方东美的生命超越性是通过本体论、宇宙论、境界论与功夫论统一的四方架构说明的。他以人的意义价值追求预设世界存在界的终极至善,形成有价值论意味的宇宙论,又将宇宙整体存在的终极至善作为人生追求活动的意义价值蕲向,通过生命的提升实现这一终极意义,即通过工夫论实现境界的提升。
但是,作为一种思辨的构想,方东美的人生哲学也存在理论缺失。首先,他的生命本体论有沦为实体形而上学的倾向。现代形而上学的转向,是将被实体形而上学置于现象世界之后或之上的超验的意义域转向生活世界本身,将形而上学当作个体生命的表达,当作渴望平等交流和对话的“文本”.人都是有社会性的,不可能孤独地生活于世中,他总是呼唤他者,这种呼唤促使他将个人的生命表达出来,形成形而上学“文本”,通过平等的交流、对话达到视域的融合而形成意义域,这一意义域作为不在场的背景对人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意义域即我们平常所说的世界观,它是空的,但是又确实存在。传统实体形而上学总是力图制造一个统贯、绝对的,适合一切人的思想体系,以对所有世人生活起决定、指导作用,实际上,它造成对人思想的控制与垄断,从而造成一种“权力话语”或强力话语或者形而上学暴力。虽然,按照方东美的构想,其生命本体内蕴于生活万物,与之一体俱化,但是一旦这一本体被设定,被规定为至善的完美的,无始无终的存在时,它就有沦为实体形而上学的趋势,它的大化流衍对人有绝对律令的意义。也就是说,方东美通过生命本体力图造出适用于全体人的理想人格,同样带有实体形上学的倾向。
其次,因为其实体形而上学倾向,方东美所说超越与境界与现代形而上学转向理解的超越与境界有细微的差别。其所论超越与境界以蕴涵意义与价值意味的普遍生命的彰显为最终旨归,即他所说的超越就预设了终极目的,那么,人的意义与价值就有待于对这一普遍生命的领悟,各层境界之间则只有程度的差异而没有本质的差异。而现代形而上学转向所说的超越则是立足于对实体形而上学的彻底破除,他们所追求的意义与价值就在生活本身,是决定人的当下在场的空而实有的不在场背景,即“澄明”,“在”,他们所说的超越就是通往“澄明”之境,超越在场,不断地向未来跨越。
复次,方东美生命本体的出发点是人的理想化追求,其终点是整体存在界的理想化和价值化。事实告诉我们,方东美的生命本体作为一种理想和言说,并不能真正解决人生问题,实际上他的生命境界提升必然只局限在意识领域,是一种无人身的精神运动。单纯“生命提升只是个体的道德修养,这种道德修养是个体的无特殊处境的(社会历史性),因而是抽象的,与现实的、历史的人相疏离的。马克思认为人是实践的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因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44]
因而,有生命的现实的个人是有特殊化处境的、历史的,他的”意志和意识“,他的”情“和”理“以及他的人生境界都不是抽象的,实践展示出的人的生命境界就是人的生命活动的普遍性或”自由自觉“.因此,方东美的”生命精神“与”感性生活“要达到真正的融合只有引入作为生命的活动的实践概念,才能使生命境界的提升不只是意识领域的个体道德修养,也只有引入生命的活动的实践概念,境界的提升才有感性动力和历史感。
再复次,方东美的人生哲学缺乏历史性的具体说明。方东美的生命本体作为一种思辨性的假设,被赋予完美、至善、自足、无待、无始无终等性质,它是一次性生成的,或者说以相同的本质存在,它运动但是不变化,它本身就没有历史性。人在超越时就是不断的与这一本体相遇,是一种内证圣智的修养,丧失了实践性,也就丧失了历史性。
最后,方东美人生哲学的批判性维度也有缺失。形而上学追求理想世界,必然会产生对人的生存境遇的反思和批判。方东美以其形上追问形成理想世界和完美人格,从而产生现实批判。但是,他只注意到了文化的批判,忽视了人的异化,人的意义与价值的迷误的深刻的社会现实原因。人是社会关系中的,人的异化,人的非形而上学性必然是因为生活世界的不合理,人以占有、攫权、捕获的态度对待他人;人们忙于向外逐物,却无时间聆听来自自己心灵深处的声音,导致人的超越性的丧失。人的这种现状的形成与社会制度有着极大的关系,这一社会制度既指广义的政治、经济制度,也指社会习俗。社会制度对人的塑造作用往往大于人们对它的想象。
正是在不合理、不公正的社会制度中,人的意义与价值世界被划出功利性世界之外而被排斥,造成人格的分裂。其实,只要人反思,就会发现制度的不合理,对人的异化。传统形而上学实际上反映了这样一种要求,即人看到现实社会的不合理,但却找不到意义与生活的合理性,从而逃避出去,再不返还生活世界。方东美却没有看到人的不合理生存状况形成的社会性,固然产生不了对社会的批判的冲动。形而上学转向的一个现实意义在于告诉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超越,这一超越使人与现实保持适当的距离,使人知道何者为合理,何者为不合理,不是与世界社会同一化。因为只有这种距离,才可保证了人的自主性与对社会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