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刘慈欣科幻小说创作的特点
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在国内受到读者好评与追捧、引发科幻热潮,并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得到外国读者的认可,主要原因在于其创作将中西方小说创作经验、现代科学理念、中国文学传统以及中国社会历史融为一体,构建了一个独特的想象世界,这其中有独特的科幻意境、乐观的科技以及神奇的科学形象,读者随着作家的笔时而在宇宙中流浪、畅游在时间和空间的尽头,时而在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中穿梭、在电子世界和平行宇宙中体验异世界的神奇,又时而亲临星际战场、看弱势一方如何扭转战局……与新生代其他作家那种明显的倾向中国文化精神与内涵的特点相比,刘慈欣这种中西融合并带有西方科幻黄金时代风格的特点使他的小说更具特色。
一、恢宏的科学意境
许多杂志和爱好者将科幻分为以物理学、生物学、天文学等自然学科为基础的“硬科幻”和以心理学、社会学、哲学等为倾向的“软科幻”,并且还引发了一些争论。而刘慈欣往往被视为中国“硬科幻”的代表作家,主要原因就是其作品中具有非常多的自然科学元素,并以其为基础推动情节的发展。不过这种“软”和“硬”的划分界限是很模糊的,很多作家的作品都是软硬兼有的,刘慈欣也不例外,只能说他作品中“硬”的特色让读者印象深刻,而这种“硬”主要是源于他对于各种科学元素的运用,以及他自始至终秉持的科学思维。
在人类能大规模改造自然之前,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人类对于神秘的自然是怀有一种敬畏之感的。随着工业和科技的兴起和深入发展,人类不再有这种敬畏感。然而科幻文学却可以让人们从单调空乏的生活中抽身,让思想在既虚幻又现实的世界里遨游,重拾对自然和宇宙的敬畏与想象。刘慈欣科幻小说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注重科学、想象力丰富、时空尺度极大,能带给读者前所未有的阅读体验。刘慈欣在其在小说中展示了很多宇宙的科学之美,这种美虽然基于科学,却也具有中国文化所讲求的意境之感,并且无论想象力多么恢宏,却可以落地与现实结合在一起,展现一种壮观的诡谲,这也是其小说所特有的。
(一)异世界的展现
刘慈欣小时候读克拉克的作品受到震撼,认为最为顶级的科幻是创造一个世界,而他自己的创作也在努力去达到这个目标,展现了很多形态各异的异世界,这些基于物理、天文学、数学等等科学之美的世界者,让读者甚为惊叹,毕竟这在中国科幻小说中还是很少见的。其小说的宏大壮美的特点也正是由于这种创作观念。
对于一个常人来说,两个小时不过能看一场电影或者跑几公里,然而在《中国 2185》的电脑中,模拟人脑意识的复制人却以电子脉冲时间经过了六百多年的漫长岁月,他们建立了一个完整的文明,有近一亿人口,公民平均年龄八百五十三岁。形成国家后,所有公民都投身到从数学角度证明中华民族几千年的道德体系的工程中,这种证明虽然最终没有得到结果,却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
人类对自然的无节制索取最终给自己带来灾难,如果人类的尺度缩小了呢?当只有10 纳米的人类成为了地球的主宰,他们的世界跟他们一样微小,但是却保留了之前人类的全部文明,人们坐在灰尘上飘移,相撞却毫发无伤,他们没有忧郁,是一个充满快乐的《微纪元》。我们被人类的尺度蒙蔽了眼睛了吗?在《思想者》和《球状闪电》中,刘慈欣又展现了一个宏大的宇宙。天文学家和脑科学家发现恒星和细胞的相似之处,我们所见到的恒星可能只是一个宏大脑的神经细胞,或者我们偶然看到的球状闪电也许是一个宏世界的电子。
宇宙中不止有碳基生命,也许还有《山》中那种金属质的外星人。它路过地球时与地球人冯帆讲述了他们探索宇宙的历程。这个外星人的世界是一个地心中的球形空间,他们是机械生命,世界只有固体,他们对广阔的空间有着强烈的向往,通过挖掘船进行艰难的探索,期间出现与地球类似的哥白尼、牛顿、加加林等改变了历史的决定性人物,最终看到了灿烂的星空,并飞出了母星继续探索和攀登认知的山峰。而《三体》中三体游戏中展现的世界,虽然借用了人类世界的基本元素,实际上隐藏着一个真实的外星世界,三颗太阳无规律地升落,飞星、三日当空等奇特景象出现都会对行星上的文明造成毁灭性的影响,三体人为了适应变化无常的气候进化出可以随时脱水成干纤维的特性。
《死神永生》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被高级文明改变了的宇宙世界,最原始的宇宙是十一维的田园时代,但随着文明的增加和互相间的争夺并对宇宙进行改造,宇宙逐渐降低维度,变成了至今的三维,而且正在变为二维和一维。看似空荡荡的宇宙实际上可能已经充满了各类文明和战争,人类作为三维中的低熵文明,也许永远无法了解到宇宙之深和文明之诡。
除了我们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味的世界之外,还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世界,平常人顺应世界,而科幻作家创造世界,宇宙再大,没有想象抵达不了的地方。刘慈欣小说中对异世界的展现,让人惊叹的同时也开始重新审视我们的世界,这是科幻小说所独有的魅力。
(二)神奇与平凡的对接
刘慈欣生活在阳泉附近的娘子关,环境相对闭塞,人们的日常生活也比较简单和重复。很多人安于现状,平淡而安稳地过着单调的日子,刘慈欣却透过幻想来到另一个无限宽广的世界畅游。现实的平淡是一种无声无形的压抑,也许只有幻想才能给心怀世界的人提供一种与单调生活抗衡的力量。在幻想的世界里,可以重新找到被知识遮掩的信仰,“写作或者阅读幻想小说,使人们保持新鲜生动的对世界的好奇心”.
可以看到刘慈欣小说中经常展现一种平淡与神奇互相交融的科幻意境。这种尝试是从《乡村教师》他开始的,他在附言中认为这篇小说中有中国科幻史上最离奇最不可思议的意境。这篇小说将看似毫无关联的平淡微小和壮阔宏伟的两个场景连接到一起:高级文明的宇宙持续两万年的星际战争后清理隔离带和一个中国乡村教师燃尽生命烛火的最后一天给孩子们讲牛顿三定律。高级文明甄别地球文明等级时正好抽取了乡村教师的学生们的意识,全面检查后他们发现地球的文明等级比想象中高的多而没有进行清理,乡村教师临死前的教授最终使地球避免被毁灭,生命的最后光亮拯救了地球。这最后一堂课对整个文明影响巨大,甚至成了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点。宏大神奇的世界就这样与现实世界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独特的科幻意境。
同样,来到地球打算养老的上帝文明,因为年老无力而成为地球的负担,在地球人可怜的目光中,二十亿上帝最终回到飞船上,他们是曾经创造了宇宙史诗和奇迹的文明,参加过跨越几十万光年的星际战争,他们虽然老了但是不需要可怜。(《赡养上帝》)一个未来的年轻人带了一把小提琴来到爱因斯坦身边,让老人领略未来科技的神奇并告知一些老人担心的事情的结果而让老人在临死前能够安心。《信使》这篇故事充满温情,也在短短的篇幅中展示了物理的神奇,几句话轻描淡写带过两三个世纪,只留下一个时间的剪影。《思想者》中,脑科学家和天文学家偶然在天文台相遇了,二人发现恒星的A类闪烁是会发生传递的,并用几十年的时间验证了这个发现,最后发现这和人脑意识的传递极为相像,天文学家梦到了这个与宇宙思想者。脑科学家觉得他有过这种闪烁,就在当初遇到天文学家的时候,甚至比宇宙更宏大,因为宇宙有限,而思想无限。
因为人类的无知和傲慢,太阳系被高级文明的变成二维的壮观图画而毁灭,然而《死神永生》的故事远没有结束。作为唯一拥有曲率驱动飞船而逃出这场灾难的程心,在五十二个小时内跨越了近三百光年,她的世界观也随之改变。然而同行的关一帆告诉她,他们猜测极度高级的文明拥有改变宇宙规律的能力。太阳系的二维化不会停止,直到整个宇宙降为二维,然后降为一维……宇宙正在死去。二人离开蓝星探查,回来降落前被困在的低光速的黑域中,二人利用神经元计算机降落到蓝星时,蓝星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千八百万年多年……太阳系被毁灭原本是极为震撼的事情,与后面的广阔无边宇宙相比,轻得仿佛微不足道。人类的演化历史不过几百万年,然而拥有超级技术的程心却在转瞬间跨越了千百万年,这是毁灭前的人类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情景,文明之黑和宇宙之大都让人震撼,这也是只有科幻小说才能展现的独特意境,在刘慈欣之前中国科幻作家很少有人去涉及。
二、乐观的科学态度
科学刚出现时,人们的态度普遍是比较乐观的,然而时间久了才发现它是把双刃剑,人们--尤其是具有前瞻眼光的科幻作家们,开始关注科学的负面效果了,科学发展带来的技术灾难、伦理危机、社会动荡等是科幻小说一个很重要的主题。这种科学灾难主题的小说,除了故事性比较强,也包含着作家们对未来的思考以及对科技负面影响的隐忧。刘慈欣也有几篇探讨科技负面后果的作品,比如《镜子》、《赡养人类》和《月夜》,但大部分作品中对科学都是持一种乐观的态度,科技可以说是人类躲避自然灾害和人为灾祸得以继续生存的的关键因素。这种乐观的态度在 90 年代之后也是不多见的。
刘慈欣曾表示自己是一个技术乐观主义,即对科学技术充满信心,认为它可以解决人类的各种问题,尤其中国还处于发展中,需要对科学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民众需要科学的思维,因为这将有利于国家的发展,科幻小说不该总描绘科学的负面,这种观念也让他的作品显出一种推崇科技的倾向。比如,在解决人类生存、能源、环境等问题的小说中,最初带来灾难的技术几十年后终于造福人类(《地球大炮》),一个科学研究支持的爱好最终给城市带来降水(《圆圆的肥皂泡》),百年后人类回望古代人的探索不禁感叹当时的艰辛不易(《地火》);在描绘人类毁灭性灾难的科幻小说中,面对太阳可能带来的毁灭性灾害,人类或用技术将自身与文明缩小到纳米尺寸(《微纪元》),或是用技术改变了地球的轨道,航向其他星系(《流浪地球》);面对太阳系即将遭到高级文明毁灭的情况,人类研发出了曲率驱动飞船(《死神永生》),当然,最终阻碍人类出逃的是道德问题而不是技术问题。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死神永生》中是人性最终导致了人类文明的毁灭,但刘慈欣对此并没有表达负面的情绪。他对理性和科学有着明显的倾向,但仍保持了比较中性的立场。
不对等战争是科幻小说中经典的主题,也是刘慈欣常写的一个主题,作战双方基本上为非洲国家和美国、中国和美国(北约)、外星和地球,双方的实力悬殊,但常常存在一些逆转。在只剩下孩子的世界里,在南极洲进行争夺南极领土主权的战争游戏中,美国孩子以先进武器取得了绝对的优势并企图违规摧毁中国孩子的指挥基地,但中国孩子利用大人们留给他们的一颗核弹打乱了美国的战略(《超新星纪元》)。非洲国家桑比亚因为研究基因改造人并批量生产而被美国围攻,然而桑比亚最终出动了两万多基因合成的飞人战队将美国航母击沉(《魔鬼积木》、《天使时代》)。为了使电子战水平很高的北约军失去优势,俄方采用全频段阻塞干扰,最终天体物理学家米沙驾驶水星轨道上的科研组合飞船撞入了太阳,造成了效果超强时间更长的电磁干扰,使敌方出现了颓势(《全频带阻塞干扰》俄罗斯版)。长篇小说《球状闪电》也有涉及战争的部分,虽然没有说明对方是谁,但基本上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为原型的。敌方利用“我”研究出来的气象系统干扰天气形成了超级龙卷风摧毁了我方航母。热衷武器的林云执意进行宏原子核聚变,导致中国三分之一的区域芯片尽毁,但最终利用宏原子聚变的叠加扩散原理阻止了战争。还有一些战争,包括国家战争和地对外战争,显然对战双方差距太大,即使有出人意料的方式也回天乏力,不过弱势一方仍然不会停止努力,比如《混沌蝴蝶》、《光荣与梦想》《吞食者》。在《黑暗森林》中,地球两千艘恒星际战舰几乎被一个三体探测器全灭,最终罗辑领悟了宇宙黑暗森林法则,用威慑换得了几十年安稳。在刘慈欣描绘不对战争的科幻小说中,无论是西方国家还是外星人,这些敌方的优势都是源于科技的发达。比如摧毁舰队的水滴是用强相互作用力制成的,这是人类物理学被三体智子封锁后不可能达到的技术高度,科技上的落后也决定了人类无法获得胜利。而弱势一方在最后以出人意料的方式逆转了战局,比如研制基因合成使人长出翅膀击毁了敌方航母、利用飞行器撞击太阳干扰地球磁场也削弱了敌方的战斗力等,也是借用了科学的力量,可见作者对科技的态度。这种对乐观的态度也造就了他特别的风格。
三、重物轻人的形象刻画
在主流文学中小说一般都是以刻画人物为中心,要求小说具有生动的人物形象,从唐朝发展至今,很多经典文学作品中对人物的塑造可谓登峰造极。西方文艺复兴之后对人的关注每日剧增,最终形成了以人为中心的文学传统,与中国文学中的“文学即人学”殊途同归。然而与主流文学中的着重刻画人物形象不同,科幻文学中一些以自然科学为主的硬科幻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刻画被弱化甚至符号化的,更多是作为人类种族形象或者类群形象出现的,而科幻中独特的科学形象变成了小说的主角,其对人的态度与老子“天地不仁,与万物为刍狗”的思想有相通之处。崇敬已被遗忘,西方和当代中国都经历了工业时代破坏自然带来的惨痛教训后,才又重新思考人的地位和与自然的关系。
在完全是出于对科学的迷恋而非爱好文学而进行科幻创作的刘慈欣看来,人类只是浩瀚宇宙沙漠中的一粒沙,主流文学只注重人的描绘是一种自恋,而科幻要超越这种自恋,将目光投向整个宇宙。这也许可以解释刘慈欣的想象力为何如此恢宏恣意,他不受传统文学和时空的限制,到达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宇宙深处。在他的作品中被突出的是科学形象,而很多人物是被弱化的。这种刻画方式虽然展示出了一些科幻文学的特质,但人物形象的扁平和不合人情也被一些评论者和读者诟病。
(一)强化的科学形象
科学形象是科幻小说中特有的一种形象,“即是科幻作家从其审美的立场出发,将科学作为一种带有历史背景的认知方式和特定人群构成社会领域进行认识,通过艺术概括在其科幻作品中呈现出的面貌。”
刘慈欣的长篇小说中塑造了很多经典的科学形象,这也是他科幻小说创作的一个重点。就如同读者看过克拉克的小说《2001:太空漫游》可能记不住里面的人物形象,但对于其中神秘的黑色石板却是印象深刻一样,读者看过刘慈欣的小说之后一定会记得“球状闪电”、“三体游戏”、“水滴探测器”、“二向箔”等神奇的科学形象。
球状闪电是长篇小说《球状闪电》中的一个核心形象,小说描写了它与人物形象之间的相互作用。球状闪电是一个圆球形的发光球体,在空中飘移,路线飘忽不定,会将一些特定的目标烧毁却不会损坏紧挨着的其他东西。小说中的球状闪电借鉴了现实中真实球状闪电的状态,但进行了艺术虚构,将它解释为一种宏原子中的一个电子,可以收集和利用,后来经过计算甚至找到了宏原子核,让人们不禁感叹也许真的存在这样一个电子有篮球大的宏观世界。刘慈欣在后记中表示,这虽然不是最贴近真实的一种解释,但是最有趣最浪漫那一种。
三体游戏是一款虚拟现实游戏,目的是为了传播三体文化,挑选三体追随者。游戏中有古今中外的很多历史名人充当非玩家控制角色,从周文王、纣王、伏羲、墨子、孔子,到哥白尼、格里高利教皇、亚里士多德、伽利略、达·芬奇、布鲁诺,再到牛顿、冯·诺依曼、秦始皇、爱因斯坦,作者几乎把与科和哲学有关的重要人物都放到了游戏里,既亲切又陌生地模拟了一个外星文明认知自身星系命运的过程,而游戏者也随着这进程了解、分析和明晰三体文明的状态和发展。
水滴可以说是最富艺术感的科学形象了。它从三体第一舰队脱离并加速,提前一百多年来到地球,只有三点五米长,呈现完美的水滴形状,表面是极其光滑的全面反射镜面,像是没有内部机械结构的液态状。它像一个艺术品而不是探测器。经探测表明它无法在高频波段进行任何探测,人们越发觉得它是善意和和平的象征。然而丁仪初步探测发现水滴的强度比太阳系中最坚固的物质还要高百倍。随即水滴用三十分钟将两千艘地球战舰全部撞毁,超出了人们对末日之战的想象。水滴从一滴美丽的眼泪变成一个恐怖的监控器,它飞向了地球,在同步轨道上向太阳发出强烈电磁波封死了太阳。
二向箔是高级文明用了清理低级文明的降维武器。人类在启动黑暗森林广播后,打算在木星等行星后面建立掩体以躲过光粒的攻击,但是几十年后到达地球的小东西却不是光粒,而只是一个太空中漂浮的小纸条,任何东西都不能与它产生作用。它好像是另一个宇宙的投影,与我们的世界全无关系。纸条几乎没有质量和内部结构,它发出的光和引力波在渐渐减弱,似乎是一种蒸发现象。物理学家白 Ice 通过演算得出,小纸条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没有厚度的二维空间,它使周围的三维空间不停跌落到二维。最终整个太阳系都跌落到二维空间中。
这些科学形象不再作为道具出现,与人类发生深切的互动,即使被探查清楚却依旧神秘,它们的发现或到来都对人类社会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我们能从它们的身上看到科学的瑰丽与威力,亦能看到人类的渺小与无知。
(二)弱化的人物形象
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一般不以人物塑造为中心,所以很少有传统小说中的那种深度的人物刻画。他笔下的人物具有一些不一样的气质,而这种气质通常源于科幻小说的设定,这些人物的出现总会有一个目的,他们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而存在的。有的读者被这种独特的气质吸引,也有读者觉得这些人物不那么现实。
刘慈欣科幻小说中的人物大多可以归类到执着的科学教徒、理性冷静的父辈和爱与美化身的女性这三种。虽然倾向于弱化人物的创作观念,但刘慈欣笔下的人物多少还是受到传统文学的影响,尤其在一些短篇中,主人公的刻画还是比较传统的。但在长篇小说中,人物的目的性特点往往会凸现出来。
1.主人公形象
科幻小说中科学家和相关从业人员出现的频率很高,刘慈欣的作品中也不例外,而且大多具有执着于科学这种信仰并不同程度为之献身的特点,这些科学家还为人类带来了重要的技术、概念、甚至哲学思考。天才物理学家丁仪在他不同的小说中出现了七次,他从一个模糊的科学家形象渐渐变成了一个有个性的偏执科学家。在《朝闻道》中,他为了得到科学真理不惜拿生命去换。在《地球往事》中,他也因为他心爱的物理学而死--探查外星探测器物理原理时被汽化。作为一名物理学家,丁仪把探寻真理作为一种可以为之献身的信仰,钻研物理学有着“一种宗教般的执着”,视获悉宇宙的奥秘为人生追求。丁仪总是作为一名知晓宇宙规律的智者,来点醒无知的人们。痴迷于武器最终引发灾难的林云,痴迷于泡泡最终给城市带来水汽的圆圆,以及因为仇恨联络外星人的叶文洁等等,都是这样的人物。还有一些短篇中的科学家也有这种为了信仰不惜一切的精神,但是他们本身并没有因为科学理论或实验而死去,而是落得妻离子散、亲人惨死的结果,比如《地球大炮》中的沈渊、《混沌蝴蝶》中的亚历山大,《魔鬼积木》中奥拉。
他们为了信仰,失去了亲人,这虽然不是传统的献身或殉道,但也不离其宗,只是以失去亲情为代价。刘慈欣小说中科学家都将科学当作一种信仰,甚至类似于宗教,他们的精神和行为都受此影响,异于常人的行动力也源于此。
而刘慈欣小说中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大多有一种父辈特性,他们充满时代的智慧,饱经风霜而理智冷静、目光长远、杀伐决断,言辞中总有一丝洞察人世的意味。还有一些冬眠跨越时间的人,虽然年纪不大,但身上也有这种特点,可以说这是一种时代的父性。在最初的展现新旧碰撞的《中国 2185》中,在毛主席纪念堂的守门老人与前来的年轻人交谈,他认为年轻的孩子们缺少稳定感和归宿感,而在毛主席的时代,人们过得安心而超脱,因为世界有强有力的伟人在运行,伟人有神一般的力量。这种时代的印记可能是父辈形象形成的源点之一。刘慈欣之后的小说中,父辈形象经常出现,如《天使时代》中为了祖国人民能够吃饱进行基因改造的生物学博士奥拉,《地火》中具有前瞻眼光并对新科技的利弊具有深刻认识的煤炭局局长,《地球大炮》中预料到地球隧道前景的沈华北,《球状闪电》中对武器有着清楚认识的林将军和杜将军,《镜子》中镇定自若、深明世理的首长,《圆圆的肥皂泡》中献身沙漠城市建设的父亲等等。同样,长篇《地球往事》中出现的父辈形象也有很多:《三体》中叶文洁点透中国现实的外祖父和文革中拒不认罪被打死的物理学家父亲,一直看重儿子理想的伊文斯的父亲;《黑暗森林》中深藏思想的章将军,伪装成胜利主义者潜伏到未来舰队建立“星舰地球”的章北海,因一个预感救了两艘战舰的老年丁仪,在任何突发混乱面前都保持冷静迅速解决问题的史强;《死神永生》中将女主角程心带离精神泥沼的土着老人弗雷斯,行动果断决绝的情报局局长及星环集团 CEO 维德,以及地球执剑人和守墓人老年罗辑。在与智子的茶道谈话中,老年罗辑的微笑让程心感觉温暖,并想到了弗雷斯和维德:“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都带来了公元世纪某种山一般强大的东西,让程心在这陌生的新纪元有一种依靠。还有维德,那个差点杀了她的像狼一般邪恶凶狠的公元男人,她对他既恨又怕,但在他身上,她居然也感到一种依靠,这感觉真的很奇怪。”
这些父辈形象都是二十世纪出生的公元人,冬眠来到新时代适应的很快,并且有着这个女性化时代没有的父性特性。刘慈欣小说中的这些父辈形象是一种冷静的、洞彻世事的代表,是理性的化身,他们经常站在全人类的更高的视角上看待问题并做出行动,因此有些行为看起来是不可理喻甚、难以理解至是疯狂的,这就造就出他们性格中一些异于常人的魅力。不过这种以全人类未来为己任的形象有些理想化,其性格的目的性的特点还是比较明显的,对于人物的多面性不免顾及有限。
与男性的理性冷静相对,刘慈欣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多是不讲理性的,无论她们带来灾难或者美好基本都是基于她们的感性。很多女性形象是柔美的,她们的感性与美是给人欣赏和体会的。另一些女性,比如背叛人类的叶文洁和痴迷武器的林云,她们其实都怀着一个美好的理想,消除人类之恶或尽快结束战争,只不过她们的偏执的认识和冲动的行为最终给人们带来了灾难。最具争议的女性人物当属《死神永生》中女主人公程心了,她在两次事关太阳系存亡的抉择面前,都以爱的名义把世界推向深渊。其实这也与这形象的目的性有关,她虽是一个人物,但作者以程心*写人类的感性和爱,而这种爱在故事中是不能拯救世界的。就像小说中的关一帆对程心所言:“……但我相信你也没错。爱是没错的,一个人不可能毁灭一个世界,如果这个世界毁灭了,那是所有人,包括活着的和逝去的,共同努力的结果。”程心的行为在一些读者看来是莫名其妙和不可理解的,她的博爱也让人无法认同。
刘慈欣像一个哲学家一样站在一个抽象的角度去分析和描绘人性,这样十分容易忽略人性的复杂,并且显得非常偏颇。毕竟人物的塑造需要生活经验以及对人情的体察,刘慈欣明显在这方面有所欠缺。不过这也与他的刻画人物的观念有关,在他看来,程心只是推动情节进展的工具,是一个代表着人类的符号。刘慈欣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程心)代表着人类的普世价值观和道德。你说人们不喜欢这个主人公,其实人们是不喜欢自己。
程心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正常人,她在每个关键时刻做出的选择是每个正常人会做的选择,符合普世价值观和道德取向,但恰恰是这种选择把人类推向了灭绝。”
刘慈欣笔下的程心是一类人的代表,她对于事件的反应是很多普通民众会有的反应。这可以解释有一些让读者有疑惑的地方,比如与程心对峙并讲明生存道理后的维德最后之所以会放弃,正因为程心不是一个纯粹的人物,她代表的是大多数人,而维德没法说服大多数人,所以他只能放弃了。
以一个人物代表类群的形象来塑造,这与传统文学中的典型人物有些相像,但又有不同。程心看似是一个具有普遍特性的人物,但她的个性模糊,她对于地球命运的选择其实是一类人的选择,这也使得她显出一些“不合人情”的特点,这也是刘慈欣很多目的性人物都存在的问题。刘慈欣这种描写方式借鉴了克拉克人物符号化和整体化的描写方式,本身有降低人物中心感的作用,只不过在实际创作中他加入了代表性的作用,令程心等人的塑造在某些方面显得不太合情理。
2.类群形象
除了这种以一代类的人物形象,刘慈欣的小说中还有很多以整体形象出现的人类形象,其实他们本质上跟程心是一样的。这种人类形象也许只能出现在科幻小说中,尤其是面对外星种族甚至是探索外星文明的时候。传统文学中作为中心的人物,在科幻小说中由于需要或者篇幅有限则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点。不过将数量众多人类作为整体来写时,面对同一个事件,不同人的不同反应是很难把握的,所以特别容易造成形象的单薄和简化,人性的复杂度被降低,让小说不那么真实。比如面对灾难,大家的反应应该是各异的,甚至并不会很快反应过来,很多人会表现出难以置信和迷茫。早在写《超新星纪元》时,刘慈欣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描写被选中接手国家的几十个孩子得知地球上将只剩下 13 岁及以下的人后并没有表现出震惊与恐惧,更多是觉得十分陌生。
但是刘慈欣的很多小说为了剧情安排,如讨论民主或集权的弊端等,忽略了这个常识,比如《中国 2185》中召开全国公民大会上,大多数人居然只是因为复活人被称为公民却不被接入总网而表示不满和反对,实在不太符合这个未来社会人类的整体高知识水平的设定。《流浪地球》中当人们以逃逸速度飞出将要熄灭的太阳系后,很多民众通过观察认为太阳没有问题,进而将矛头转向政府,将坚守的官员冻死。正如执政官所言,在千百年的艰难奋斗中一直保持理智很难,现实中也的确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作家有意突出这小部分理智的人为了信念最终殉道,但民众的反应则显得过于迅速和突然。在《地球往事》中,面对各种灾难,人类经常作为整体形象出现。三体人将要到来的消息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巨大影响,成立的地球三体组织中分出了三个派别,这时人们的反应还是各有不同的,作者也穿插描写了一些普通人的反应。不过后来在一些关键性的事件上,还是处理的比较简单,比如地球上的人类在末日之战失败后完全崩溃的反应,还不如《超新星纪元》中自然;对罗辑处于救世主和无为者等不同阶段人们态度转换之快也令人咋舌;对于与三体文明对峙时的罗辑的畏惧态度以及对程心一厢情愿支持的态度,虽然表现出新时代人类的女性化变化,但是变化还是太快,仿佛没有人进行思考,行为全凭感性。可以说,人类形象或者类群形象的行为或选择也是带有目的性的,但是比起个别人物,群体的状态和选择并不好描绘,往往容易处理的过于简单而失真。
3.其他形象
当然,刘慈欣小说中有一些人物因为他的重视而增加了笔墨,相比于一般的目的性人物,他们更具有鲜明的特点,性格也比目的性人物鲜活,更类似于传统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比如《三体》中史强,他性格简单粗暴,却总能想出歪门邪道解决问题,对于不合常理的事情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史强基本上没有其他主要人物那么明显的由科幻设定带来的目的性,像一个随时可能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人物。还有就是在几部小说中出现的丁仪,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格日渐沉稳,以及从花花公子成长为真正面壁者的罗辑。不过这样的带有传统文学人物特点的人物在刘慈欣的小说中实在不多。
除了目的性人物和传统人物之外,刘慈欣的小说中还有一类工具性人物,他们缺乏性格特点、形象扁平,基本上让人过目就忘。这些人物的作用就是作为一条线索,带着读者以他的视角进入故事,或者作为一种工具,配合主角完成一些事情。他们的存在感极低,替换成另一个人物对故事的发展没有任何影响。比如《流浪地球》中的“我”、《球状闪电》中的陈博士、《三体》中汪淼等等,他们代表的是一众的普通人,他们的特点就是普通,这些人物完全符合刘慈欣创作中弱化人物特点的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