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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扬雄处世哲学和价值观探究
【引言 第一章】论《太玄》创作动因
【2.1】扬雄对儒士身份的自我认同
【2.2】晚年顺世思想的集中体现
【3.1 3.2】独好圣贤之书与着意追摹经典
【3.3】 《太玄》中创新立异的寻求
【结语/参考文献】杨雄思想三论研究结语与参考文献
引 言
在中华传统文化的汩汩长流中,不乏以“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为价值追求,富于远见而勇毅地以承续文化为己任的先哲。他们在时代巨浪的裹挟中,命运般地选择并坚守着“半亩方塘”所承载的永恒价值。汉代学者扬雄就是这其中的一位。扬雄一生勤于治学,笔耕不辍,是西汉末年极具典型性的思想家、文学家、学者。他分别仿照《周易》《论语》的体例创作《太玄》《法言》,成为汉代思想史上两部产生重要影响的着作。在他为数不多的完整传世赋作中,包含了骚体赋《反离骚》,大赋《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杂赋《逐贫赋》《解嘲》《解难》等多样体式,成为继司马相如后西汉辞赋创作的又一高峰。此外,扬雄还运用箴、诔、颂、连珠、封禅等文体,创作了众多对后世文学具有重要影响甚至具有开创意味的作品。他创作的《蜀王本纪》虽然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却是有关蜀地历史的最早整理。他的《方言》是研究汉代乃至当今汉语方言的重要资料。
扬雄一生历经汉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孺子婴、莽新等七代嬗替,亲历了汉朝由中兴走向末路的历史阶段,时代变迁给他的创作活动和思想发展都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记。研究扬雄对于理解西汉末年社会、文化状况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因此,古今中外众多学者纷纷投入其中,在不同的研究角度均取得了丰富喜人的成果。
综合而言,前人研究涉及到扬雄生平研究,作品系年及其文学成就研究,哲学及文学思想研究和对扬雄影响的探讨。但对扬雄本人思想发展和变化的研究仍存在可以继续深入的空间。
纵观扬雄一生经历及其文学作品的创作,在前人所作研究基础上,本文择取有关扬雄既相独立又相关联的三个方面进行论述,分别是“以智远祸”,“顺世思想”以及“文章成名”.本文认为,“以智远祸”思想是对扬雄处世哲学的一种呈现。《太玄》创作的意图,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本文通过对扬雄“以智远祸”思想形成的内因、外因及其直接影响的寻绎,认为《太玄》之作的思想因素正基于此。“顺世思想”是扬雄处世思想的又一体现。这同扬雄儒士身份的自我定位密切相关。《论语·子路》中有: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①扬雄遵行儒家所倡君臣大义,在力有所及的情况下,常怀着一份热忱之心干预现实,关怀众生。他自觉以儒家仁义之道自任,重视个体自我修养,以“内正外驯”为理想人格,明辨地顺应时代潮流,寄托美好愿望。曾给扬雄带来不少非议的《剧秦美新》,正是扬雄晚年居于新朝之时顺世思想的集中体现。本文认为这篇文章,是扬雄暮年洞察世事之后的真诚之作,寄寓了这位正直学者对于社会统治者的衷心劝诫。“文章成名”思想是扬雄独特价值观的展现,是扬雄受儒、道、易三家思想综合影响下的必然选择。在这一价值观念支配下,扬雄不断在追摹经典的同时融入自己对于现实社会的关怀,寻求创新立异,从而将个人价值的实现同作品社会价值的实现结合在一起。
下文将对以上所及的三部分内容进行具体分述。
第 1 章 “以智远祸”:论《太玄》创作动因
《太玄》的写作缘由,历来聚讼纷纭。有人认为《太玄》是一部谤书,隐含着扬雄讥刺王莽的旨意;有人认为这是扬雄对抗体制经学的一种书写实践;也有人认为这是扬雄于危乱的环境中,全身自守的精神寄托。诸说各取角度,持论各异。扬雄在《法言·问明》篇说:“昔乎,皋陶以其智为帝谟,杀身者远矣;箕子以其智为武王陈《洪范》,杀身者远矣。”①对皋陶、箕子等先哲以智远祸的行为方式倍加肯定。本文通过对扬雄人生经历及其思想变化历程的梳理,认为《太玄》产生的机缘来自家族历史传承给扬雄的文化承当意识,西汉末年政治环境的恶化以及扬雄明哲保身的处世观。扬雄此举意在从理论上弘扬周代以来的王道政治,以期垂范后世。
1.1 对文化传统的钦敬
在扬雄早年追悼屈原的《反离骚》一文中,有一段自叙身世的文字写道:“有周氏之蝉嫣兮,或鼻祖于汾隅。灵宗初谍伯侨兮,流于末之扬侯。淑周、楚之丰烈兮,超既离虖皇波。”
其中流露出扬雄对于周、楚文化存有钦敬的感情。在扬雄入仕前,有42 年的时光在蜀地郫县老家度过,可以说,居蜀时期是扬雄思想的形成期。汉代作为第一个在我国建立长久统治的君主专制集权王朝,在国家制度上承袭秦制,在文化上则上承周朝。而汉朝的建立者出自先秦楚地的背景,又使得楚文化在整个社会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蜀地自文翁推广文教以来,文化呈现蓬勃发展的趋势,相继出现司马相如、王褒等文采优秀的士人。拥有深受周、楚文化浸染的家世,生长于天府之国的环境当中,使得扬雄对于承续文化有了一种天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据《汉书》本传叙述扬雄身世:其先出自有周伯侨者,以支庶初食采于晋之扬,因氏焉,不知伯侨周何别也。扬在河、汾之间,周衰而扬氏或称侯,号曰扬侯。会晋六卿争权,韩、魏、赵兴而范中行、知伯弊。当是时,逼扬侯,扬侯逃于楚巫山,因家焉。
楚汉之兴也,扬氏溯江上,处巴江州。而扬季官至庐江太守。汉元鼎间避仇复溯江上,处岷山之阳曰郫……自季至雄,五世而传一子……①通过这段文字,至少可以得到以下五点信息:一是扬氏出自周朝的宗族;二是扬氏先人扬侯曾卷入晋国的政治斗争;三是出逃后的扬氏后代,在汉初仍有为地方官吏者;四是汉武帝年间,扬氏因避仇再次迁居而入蜀;五是扬氏家族居蜀后人丁单薄,五代单传。本传中的记述取自扬雄所作《自序》,由周到楚最终入蜀,明悉家族历史的扬雄对于周文化、楚文化和蜀文化的人文内涵都抱有特殊的感情。
周文化是扬雄社会思想的重要来源。汉武帝时立“五经博士”,不仅在学术上拉开儒家经学的序幕,而且标志着汉朝统治阶层对周朝以来优秀政治文化成果的接纳。在统治者的倡导下,《周易》《尚书》《春秋》《诗经》《周礼》等承载着周文化治道之精髓的典籍,在西汉社会取得空前的影响力。《汉书·儒林传》说:“公孙弘以治《春秋》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矣。”
西汉经学发展繁盛时,博士弟子人数竟多达三千人。然而事物的发展总是难逃盛衰辩证的规律,在利禄引诱下的博士官学逐渐显露出自身的弊端,比如士人为争取官学地位而刻意立异说,博士弟子则恪守章句和师法而钻进故纸堆以至皓首注经。但无论如何,经学在汉学中居于中心地位成为不可争辩的事实。扬雄对于当时的博士经学有着清醒的认识,因此他刻意回避了由经入仕的道路。《汉书》本传说:“雄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自有大度,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
可见扬雄审慎的治学态度和高尚追求。《尚书?洪范》是有关殷朝遗民箕子为周武王谈论治国之道的记述,是一篇政书。扬雄创作《太玄》时,将其中“五事”的“一曰思”引入,与祸福并列而为占验的骨干,徐复观先生认为这是《太玄》一书中所反映的扬雄本人思想特色之一。此外,《洪范》中阐述自然中存在的五种物质:“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有别于谶纬思潮下对于《洪范》五行说带有神秘意味的解读,扬雄在《太玄》中关于五行的运用更贴合于五行的物质本质,并且将其与人事自然联系,完成带有辩证唯物思想的“天人”建构:
三八为木,为东方,为春,日甲乙,辰寅卯,声角,色青,味酸,臭羶,形诎信,生火,胜土,时生,藏脾,存志,性仁,情喜,事貌,用恭……四九为金,为西方,为秋,日庚辛,辰申酉,声商,色白,味辛,臭腥,形革,生水,胜木,时杀,藏肝,存魄,性谊,情怒,事言,用从……二七为火,为南方,为夏,日丙丁,辰巳午,声徵,色赤,味苦,臭焦,形上,生土,胜金,时养,藏肺,存魂,性礼,情乐,事视,用明……一六为水,为北方,为冬,日壬癸,辰子亥,声羽,色黑,味咸,臭朽,形下,生木,胜火,时藏,藏肾,存精,性智,情悲,事听,用聪……五五为土,为中央,为四维,日戊己,辰辰未戌丑,声宫,色黄,味甘,臭芳,形殖,生金,胜水,时该,藏心,存神,性信,情恐惧……①对于社会政治的看法,扬雄在其《法言序》中明确提出:“立政鼓众,动化天下,莫尚于中和。中和之发,在于哲民情”,②这种对于中和的提倡同样是周时期的社会思潮。
楚文化带给扬雄的影响更多来自人生层面。首先,扬雄有关君子人格的观点是颇受屈原影响的。《法言·吾子》篇写道屈原“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③有关扬雄此语的解释存在分歧,洪荣宝认为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中的观点较为接近扬雄本意,吴说认为:“子云以为三闾不肯喔吚嚅唲,从俗富贵偷安,宁杀身以全其洁,如玉而莹,其可变易而为丹青也哉!故玉可碎,莹不可夺。”④在此基础上,洪荣宝进一步提出“丹青”应为“符采”之意,从而认为扬雄即便惋惜屈原的结局,可对屈原的人格还是大加推崇和肯定的。这一态度可从扬雄所作《反离骚》中得到印证。
《反离骚》虽然自称“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但在涉及屈原的描述上都可发见一种赞赏的意味,如以下这段文本:
资娵娃之珍髢兮,鬻九戎而索赖。凤凰翔于蓬陼兮,岂驾鹅之能捷?骋骅骝以曲囏兮,驴骡连蹇而齐足。枳棘之榛榛兮,蝯貁拟而不敢下。灵修既信椒兰之唼佞兮,吾累忽焉而不蚤睹?①用“娵娃之珍髢”,“凤凰”,“骅骝”以喻屈原,在“读之未尝不流涕”的阅读情状下,扬雄痛惜屈原的殀殇,发出“吾累忽焉而不蚤睹”的悲叹。如果不是对于屈原人格的崇拜和透彻了悟,这样强烈的情感共鸣是很难出现的。其次,借助楚文化中的“尊凤”
传统,扬雄提出了理想中的君子形象。《法言·问明》说:或问“君子”,“在治曰若凤,在乱曰若凤。”或人不谕,曰:“未之思矣。”
曰:“治则见,乱则隐。鸿飞冥冥,弋人何慕焉?鹪明遴集,食其洁者矣;凤鸟跄跄,匪尧之庭。”②主张贤明君子要像凤一样与时偕行,全身远祸,待圣王而下。扬雄将孔子作为心中君子的典范,当有人问他如果学习孔子的思想而后像张仪、苏秦一样进行游说、辩难是否可行时,扬雄惊叹说这是“凤鸣而鸷翰”.③可见他对孔子及其思想的态度是膜拜的。
蜀文化在汉代迎来了蓬勃发展,自文翁兴学以来,蜀地的人文风物陆续长养出司马相如、王褒等文学之士以及严遵、林闾、李仲元等隐世之士。蜀地优越的人文氛围与自然环境,滋养了扬雄的个性文思。居蜀时期是扬雄思想形成期,在此期间扬雄曾先后游学于严遵、林闾,他们的治学思想和隐逸思想对扬雄思想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汉书》记载严遵以卜筮为业,引导、劝诫前来问卜的民众趋善而动,表明其深谙易学内蕴。他生性淡泊,不为财利羁绊,闲暇时教授《老子》,作《道德指归》,可知其对于道家学说谙熟且独有心得。《全汉文》载有一篇严遵座右铭:
夫疾行不能遁影,大音不能掩响,默然托荫,则影响无因。常体卑弱,则祸患无萌。口舌者,祸福之门,灭身之斧。言语者,天命之属,形骸之部。
出失则患入,言失则亡身。是以圣人当言而怀,发言而忧,如赴水火,履危临深,有不得已,当而后言。嗜欲者,溃腹之矛。货利者,丧身之仇。嫉妒者,亡躯之害。谗佞者,刎颈之兵。残酷者,绝世之殃。陷害者,灭嗣之场。
淫戏者,殚家之堑。嗜酒者,穷馁之薮。忠孝者,富贵之门。节俭者,不竭之源。吾日三省,传告后嗣,万世勿遗。①其中提到卑弱持身、清静寡欲等观念,正是道家思想的浓缩。张涛先生《秦汉易学思想研究》将严遵和扬雄的易学思想,作为西汉后期“以道治《易》”的一派进行论述。
以严遵思想之倾向考察,的确可见其对易、道二家的深刻理解已深入到其自身行为中,而扬雄正是深受严遵影响。另一位在扬雄思想形成过程中起过重要作用的人是林闾,对于古代政治风俗有着广博的见闻。此后扬雄积二十七年之功初成的《方言》,正是得益于师从林闾的经历。扬雄欣赏司马相如的文采风流,早年模仿其文创作了《县邸铭》《王佴颂》《阶闼铭》和《成都城四隅铭》,并借此开始仕宦生涯。扬雄对于蜀地家乡十分热爱,他曾根据当时的闻见撰写《蜀王本纪》,第一次系统梳理了古蜀的历史。他创作的《蜀都赋》,饱含激情地描绘了蜀地的自然和人文,引领了后世都邑赋的创作。
在周、楚、蜀三种文化的浸润下,扬雄形成了崇古乐道、关怀现实的胸怀以及与时推移、有所作为的人生哲学,具备了“我手写我口”的属文能力,自觉建立了一种肩负文化承续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1.2 对危乱现实的忧患
鲁迅先生曾谈到人类生活的常态是:“在内有想要动弹的个性表现的欲望,而和这正相对,在外却有社会生活的束缚和强制不绝地迫压着。”②晋人范望认为:“扬子云处前汉之末,值王莽用事,身絷乱世,逊退无由,是以朝隐,官爵不徙。”③《汉书》本传记载扬雄《解嘲》创作背景时说:“哀帝时,丁、傅、董贤用事,诸附离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④危乱的政治环境对于扬雄思想的压抑和冲击,是导致扬雄寄望通过写作《太玄》以垂范后世的一个重要机缘。
汉成帝无子,选择其弟定陶恭王之子继承皇位,由此而引发王氏与丁氏、傅氏外戚集团之间的权力斗争,成为当时社会政治矛盾的一大诱因。王莽在此一时期三个阶段的仕宦经历是这种政治情形的鲜明体现。第一阶段为成帝朝。王莽出身王氏外戚家族,成帝时家中九人封侯,其中五人相继出任大司马,显赫一时。王莽因得到时任大司马的伯父王凤引荐,步入仕途,与当时的扬雄同官黄门郎,后逐渐获得王太后信任。
凭借着家族势力,王莽在成帝临终前一年继任王根成为大司马。第二阶段哀帝朝。与成帝时那种平步青云相不同的是,哀帝时王莽经历了两次挫折,相继被“罢就第”,“遣就国”,个中缘由正在于新出现的丁、傅外戚势力同王氏外戚的利益冲突。王莽因维护王太后的至高地位,触犯了哀帝祖母傅太后,最终遭遣,暂时被疏离出政治中心。后来,哀帝迫于舆论压力复诏王莽回到都城,但终哀帝一朝,王莽的仕宦之路始终处于低潮状态。第三阶段平帝以后。随着丁、傅二后及哀帝的相继离世,王莽及其家族终于获得了再次独控政权的时机。他们选择只有九岁的中山王继位,王太后临朝称制,王莽辅政,经过一系列举措,最终将最高权力集中在王氏集团手中,这也为王莽日后代汉自立埋下伏笔。
在外戚集团发生利益冲突这一过程中,官宦们所处的政治环境愈发变得复杂而动荡不安,佞邪之臣得到任用,正直之臣处境堪忧。一方面如董贤、息夫躬等得到信用,骄蹇欺世。董贤父子同为公卿,一时贵盛。息夫躬凭借哀帝亲信,曾上书历诋公卿大臣,使得“众畏其口,见之仄目”.
另一方面如王嘉、师丹等正义直谏得罪。哀帝亲信董贤,并对其破格拔擢,年仅二十二岁便位列三公,班固曾评价说其“进不由道,位过其任,莫能有终”.②对此事,当时的丞相王嘉曾义正辞严地加以抗争:
高安侯贤,佞幸之臣,陛下倾爵位以贵之,单货财以富之,损至尊以宠之,主威已黜,府藏已竭,唯恐不足。财皆民力所为,孝文皇帝欲起露台,重百金之费,克己不作。今贤散公赋以施私惠,一家至受千金,往古以来贵臣未尝有此,流闻四方,皆同怨之。里谚曰:“千人所指,无病而死。”臣常为之寒心。①表明自己对于统治现状将导致民心尽失的忧虑,引起哀帝不满,后被下狱,死于狱中。
曾做过哀帝老师的师丹因反对为丁、傅二后上尊号一事,最终被攀附丁、傅集团的朱博、赵玄等弹劾而被哀帝贬为庶人,罢归乡里。
统治阶层的压抑和动荡,间接造成社会舆论中末世情绪的产生和蔓延。这种末世情绪先是体现在哀帝建平二年的短暂改制。谶纬思潮的流行是西汉末政治领域的一个特征。哀帝时,夏贺良等借赤精子之谶谏说皇帝改元易号,被哀帝采纳,改元“太初”,号“陈圣刘太平皇帝”,旋即又废除,最终成为一场仅持续两个月的闹剧。这一史实反映了当时统治集团对维持统治信心的缺乏。而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百姓,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哀帝时,关东遭大旱,出现了类似宗教性质的聚祠西王母的社会风气。
史书记载:“民又会聚祠西王母,或夜持火上屋,击鼓号呼相惊恐。”②哀帝死后,董贤被依罪处置,县官斥卖其家财多达“四十三万万”,“长安中小民欢哗,乡其第哭,几获盗之。”③从这样的记载中,可以了解到当时百姓生活环境的恶化及其所承受的精神痛苦。
扬雄对于当时政治危乱的症结所在,有着自己的认识,并在《太玄》中试图对之予以揭露和疗救。正如郑文先生所认为的那样,《太玄》中有“许多内容针对哀帝时的现实”.④在君主专制体制建构下的汉朝,皇帝个人的因素是影响国家政治及士大夫命运不可忽视的参数。首先,扬雄已清楚地认识到在集权制度下,皇帝个人贤愚对于政权的重要性,正如《法言·先知》所说:“政之本,身也。身立则政立矣。”⑤《玄文》说:
天地所贵曰生,物之所尊曰人,人之大伦曰治,治之所因曰辟。崇天普地,分群偶物,使不失其统治者,莫若乎辟。夫天辟乎上,地辟乎下,君辟乎中。
将君主作为人间治道的核心。扬雄主张君主应将《洪范》所主张政治思想作为现实施政的原则,《法?次二》说:“摹法以中,克”,司马光解释认为:“《洪范》皇极,众之所共由也。”
正如刘保贞所概括的那样:“扬雄理想中的政治是:君具大德,仁慈宽厚,恩泽普施下民,惠及昆虫鸟兽,并进而上感天地神灵,达到一种神、人、昆虫鸟兽共乐的至高境界。”
其次,扬雄认为只有君臣上下一心,才可以把国家治理好。君与臣是古代社会一对重要伦理范畴,《玄摛》说:“夫天地设,故贵贱序。四时行,故父子继。律历陈,故君臣理。”④《常》首辞说:“阴以知臣,阳以知辟,君臣之道,万世不易。”⑤以阴喻臣,以阳喻君,这是《太玄》拟《易》而来的体例之一。在此基础上,扬雄认为君臣在有序的基础上要和衷共济,做到“无间之窒,一其二也”,司马光注说:
“其合无间,二如一也”.⑥吴则虞先生在《扬雄思想平议》⑦一文中列举了《太玄》中的一些赞辞,认为是对哀帝时政治的影射和批评,如《闲·初一》:“蛇伏于泥,无雄有雌,终莫受施。”吴则虞先生认为“这疑是指着孝哀帝想让位给董贤的故事”;《强·次三》:“柱不中,梁不隆,大厦微。”吴说认为“这疑是讥讽小人当国”;《居·次四》:
“见豕在堂,狗系之远。”吴说认为“这疑是唾骂当时的统治集团中的人物”.吴则虞先生紧密结合扬雄所处的历史文化氛围,这种角度为研究扬雄思想提供了正确的途径。
然而与其为这些赞辞附加索引性质的具体人事,不如借鉴扬雄“训诂通而已”的态度来理解《太玄》的主旨及思想。第三,扬雄继承了《周易》的重民思想。扬雄深知得众则得国的道理,强调安民、养民的重要性。《敛?次五》:“次五:畜盘而衍,茧纯于田。”《测》云:“畜盘茧纯,不夺时也。”
司马光注云:“合于民望,用无不利”.①因此可以说,扬雄通过《太玄》表现对当时政治弊端的揭露和对理想政治社会的勾勒。金春峰先生批评《太玄》中有关君臣的表述不离三纲五常。如果从扬雄所处的时代背景出发,理解扬雄垂范世人的写作初衷,应该不必对此过于苛责。
1.3 对古代智者事迹的推崇
扬雄创作《太玄》是仿效皋陶、箕子,为统治者阐述治世之方,以期望被人君接受,从而使社会危乱的环境得到根本改善,个体得以长久安身。哀帝时,众人皆热衷于攀附权贵以谋晋身时,扬雄选择埋首于《太玄》创作。“朝隐”正是对哀帝朝扬雄处世态度的恰当概括。
朝隐,顾名思义,指虽居位在朝,而淡泊恬退与隐居无异。扬雄以朝隐处世,首先是出于在危乱的政治环境中保全自身的本能选择。《洪范》中将“寿”和“考终命”列为“五福”之二,将“凶、短、折”作为“六极”之首,体现出古人强烈的重生意识。极其重视并追求个体精神自由的庄子,也不得不承认外部世界影响的不可避免,说道:“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无誉无咎,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
表达一种安于命、化于时、顺于人的处世态度。汉代士人的生存处境并不比庄子时代改善多少,中央集权作为另一种外部环境对于士人精神的压抑和肉体的钳制,给了道家隐逸思想一个滋长的土壤。从汉初的商山四皓、司马季主到后来的郑子真、严君平、李仲元等,构成了西汉隐逸人物发展群像。其中,严君平是扬雄的老师,对其影响自不待言。扬雄还曾评价四皓是“贤人”,赞扬李仲元“不屈其意,不累其身”.他们的事迹无疑对扬雄的处世抉择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扬雄曾有取于自然界中朱鸟的生存状态,体悟到“时来则来,时往则往”,顺应时宜的生命智慧。扬雄认为就是像孔子这样的圣人,也不得不在必要的时候屈身以应时。扬雄认为“命”有可控的因素,也有不可控的因素。他吸收孟子所言“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的主张,进一步说道:“若立岩墙之下,动而征病,行而招死,命乎!命乎!”
他还认为“吉人凶其吉,凶人吉其凶”,②告诫人们应该时时戒慎生活中的细微征兆,以趋吉避凶,全身安命。正如徐复观先生所认为的那样扬雄对于人生祸福是极其看重的。因此,当他处在哀帝朝动荡的政治现实中时,面临进退维谷的境遇,朝隐成为他所作出的必然选择。
然而,扬雄是一个有自我抱负的人,单纯苟且偷安而无所作为毕竟是他所不齿的。
这从他对武帝时一位标榜“朝隐”的士人东方朔的评价中,可以看出端倪。《史记?滑稽列传》记载:(东方)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东方朔以能言善辩的弄臣形象出现于史书中,他曾告诫后代应“饱食安步”,“依隐玩世”,这与传统的忠孝传家的价值观念相比,显得格外轻浮叛逆。不同于其玩世不恭的态度,在扬雄看来,隐世不是为沽名钓誉而特立独行,而是在外部环境的迫压下,苦无出路的无奈之举,其背后有着对于世政深重的忧患情结。扬雄关于朝隐思想的表述见于《法言?渊骞》篇:
世称东方生之盛也,言不纯师,行不纯表,其流风遗书,蔑如也。或曰:“隐者也。”曰:“昔之隐者,吾闻其语矣,又闻其行矣。”或曰:“隐道多端。”
曰:“固也!圣言圣行,不逢其时,圣人隐也。贤言贤行,不逢其时,贤者隐也。谈言谈行,而不逢其时,谈者隐也。昔者箕子之漆其身也,狂接舆之被其发也,欲去而恐罹害者也。箕子之《洪范》,接舆之歌凤也哉!”或问:
“东方生名过实者,何也?”曰:“应谐、不穷、正谏、秽德,应谐似优,不穷似哲,正谏似直,秽德似隐。”请问“名”.曰:“恢达。”“恶比?”曰:
“非夷尚容,依隐玩世,诡时不逢,其滑稽之雄乎!”或问:“柳下惠非朝隐者与?”曰:“君子谓之不恭。古者高饿显,下禄隐。”
有别于时人称道东方朔,认为其是和柳下惠一样的朝隐之士的观点。扬雄认为东方朔只可称为“滑稽之雄”,他所谓的“朝隐”,只是苟安求容、欺世盗名而来的表象,实质却是行为不恭、言行不符。扬雄举出隐者的三种类别,即圣人隐,贤者隐与谈者隐,三者高低判然,都需要从其人言行中加以分别。扬雄还提出了他心中隐者的典范:箕子和接舆。箕子漆身与接舆披发的行为,虽然怪异出格,但却是无奈之下保全性命之举,他们对于世道仍抱有关怀,行为没有丝毫造作的意味,箕子后来为周武王陈《洪范》,接舆在狂乱的状态下“歌凤”以劝诫孔子,均是其明证。扬雄作《解嘲》曾以东方朔《答客难》为范式,刘勰曾评价二文说:“《客难》,托古慰志,疏而有辨。扬雄《解嘲》,杂以谐谑,回环自释,颇亦为工。”
一个“辨”字,一个“工”字,轻而易举道破两人的性格特征和精神风貌,实是知言。扬雄《解嘲》中以“时异则事异”为主要思想,始终贯穿着祸福辩证的忧患意识,而中间一段文字:“且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观雷观火,为盈为实,天收其声,地藏其热。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化用《周易》卦义,揭示“盛不可久而灭且绝”的道理,颇具警世意味。因此,何义门评价此文认为:“本东方之体,而恢奇渊深过之”.
扬雄赞同箕子与接舆的处世存身之道,他认为君子应该“用明保慎其身”,③而不倡导“庸行翳路,冲冲而活”,④即明哲保身,而不要庸碌无为求得苟免。他十分推崇箕子的智能,认为“箕子以其智为武王陈《洪范》,杀身者远矣。”关于《太玄》一书的创作,扬雄曾直言“其事则述,其书则作”,司马光作注说:“扬子所作《太玄》之书,其所述者亦先圣人之道耳。”⑤这一解释的确是对《太玄》本旨的客观发见。扬雄也曾公开谈到《太玄》的写作意图是“为仁义”,然而当时的人们对此并不以为然,认为五经之中对仁义之道的阐发已经足够,扬雄此举并无任何价值,正如同刘歆对其作《太玄》一事的观点一样,认为这是“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①对此扬雄明确提出他的创作意图是希望“勿杂而已”,②司马光注说:“则象天地以为人纪,异术无从而入。”可见,扬雄希望承担起的是像文王演《易》,箕子陈《洪范》,孔子作《春秋》等圣人一样肃清思想、垂范后世的责任。
综上所述,扬雄在哀帝朝危乱的现实中选择朝隐处世,其思想是得益于箕子等圣哲“以智远祸”的远见卓识。扬雄创作《太玄》的初衷,正是效法前修,以期为世道众生留下法则,是出于希望从根本上改变危乱现实的深远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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