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程度副词+是”的成分分析和性质判定
（一）“程度副词+是”的成分分析
就研究对象的表层形式来看，“程度副词+是”是由“程度副词”和“是”两部分构成。因此，这一形式的性质与其组成部分密切相关。我们现对其每一部分作简单说明。
1.“是”的语法化历程
“是”的虚化对“程度副词+是”的研究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因此我们有必要首先梳理一下“是”的语法化历程。语言学界对“是”的来源及演化的关注由来已久，研究成果蔚为可观。综观前人的研究成果，大都认为“是”是指示代词或判断动词或焦点标记词，并以此为基础展开讨论。我们将“是”的语法化历程概括为以下两条路径：一种是单线式演变路径：指示代词→判断动词→焦点标记词；另一种是复线式演变路径：指示代词→判断动词和指示代词→焦点标记词。
如下图：
（1）单线式演变路径：指示代词→判断动词→焦点标记词
迄今为止绝大多数学者认同“是”的单线式演变路径，有代表性的如王力在《汉语史稿》一书中指出：“‘是’字是由指示代词发展为系词的。汉语真正系词产生，大约在公元第一世纪前后，即西汉末年或东汉初叶。”“‘是’字用为系词以后，又产生许多种活用法，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承认或否认某一件事实，有时候是追究原因。” “由承认的意思又产生了变相的容许式。”
石毓智（2005）基于语言学理论和对世界语言的广泛调查，建立了一个跨语言的发展链：指示代词→判断词→焦点标记→强调标记→对比标记，并认为“汉语的‘是’走完了整个语法化过程。”
席嘉（2013）则另辟蹊径，对“是”的语法化路径作了更深入的考察，最终发现了“是”的复线式演变路径。他认为表判断和强调的“是”的用法都源于表复指的指示代词“是”,只是其各自出现的典型句法环境有差异。
通过考察相关语料，我们发现此种说法更符合“是”的虚化历程。现结合语料和先贤的研究成果对“是”的语法化历程作如下简述：“是”作为指示代词，其用例大多见于先秦时期的《左传》、《论语》、《孟子》
以及《韩非子》等着作中，如：
（1）若弃德不让，是。
废先君之举也。（《左传·隐公三年》）（2）吾不先告子，是。
吾罪也。（《左传·定公十三年》）（3）虽晋人伐齐，楚必救之，是。
齐、楚同我也。（《左传·成公元年》）（4）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
知也。（《论语·为政》）（5）无父无君，是。
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6）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
不为也，非不能也。（《孟子·梁惠王上》）（7）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
折枝之类也。（《孟子·梁惠王上》）（8）今人臣多立其私智以法为非者，是。
邪以智，过法立智。（《韩非子·饰邪》）以上例句中的“是”都是典型的指示代词，用以复指其前的分句。从“是”
出现的句法环境的分布来看，其后既可以跟名词性成分，如（1）（2）（4）（5）（7），也可以跟谓词性成分，如（6）（8），还可以接分句，如（3）。通过分析，我们可以归纳出“是”作为指示代词，其后所接成分的意义主要有以下两类：一是与被复指成分存在同一或类属关系，是对被复指成分所属性质的判定，如（1）（2）（4）（5）（7）（8）；一是与被复指成分不存在同一或类属关系，只在语用上对被复指成分起强调作用，如（3）（6）。
同为指示代词“是”,由于其所在句法环境的差异，导致“是”演变路径发生分化：当句式为“是+NP”时，“是”后的 NP 与其被复指成分大多存在意义上的同一或类属关系，这就为“是”进一步演变为判断动词提供了句法环境和语义基础；当句式为“是+VP”、“是+分句”时，“是”后的成分与其被复指成分大多不存在意义上的同一或类属关系，而是在语用上起到强调的作用。随着复指代词“是”使用频率的增加，表强调的语用意义逐渐固化，从其复指代词的用法中分化出来，形成了具有独立语法意义的表强调用法的语法词“是”,即后来焦点标记词的来源。通过对历时语料的考察，我们发现这正好和席嘉（2013）对指示代词“是”的演变路径的判定相吻合。如：
（9）夫子既已感悟而赎我，是。
知己。（《史记·管晏列传》）（10）陛下龙飞，此是。
庾冰之功，非臣之力。（刘义庆《世说新语·方正》）（11）公繇是。
不得已，起就常调，补广平郡肥乡尉，以廉直闻。（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1.
谁？不见其形，而但有声。“（元魏沙门慧觉译《贤愚因缘经十三卷》）（13）凡塘报摇小黄旗，是。
有贼至。（戚继光《纪效新书卷二》）例句（9）（10）中的”是“是判断动词，其后都为名词性成分，这也是判断动词”是“出现的典型句法环境。随着”是“表强调作用的语法词的频繁使用，其能够出现的句法环境也越来越宽泛，不仅可以强调谓词性成分，而且也可以对体词性成分加以强调。例句（11）（12）（13）中的”是“表强调，其后既可以接动词性成分、名词性成分，也可以接分句。
”是“作为指示代词，其复指用法本身就蕴含着强调意味。考察判断动词”是“的用例，其表判断的用法也带有极微弱的强调性。因此，”是“表强调的用法贯穿其演变路径的始终，只是意义强弱有分别，正如吕叔湘先生对”是“用法的精辟概括：”能不能把‘是’字的用法一元化呢？好像没有什么不可以。‘是’字基本作用是表示肯定：联系，判断，强调，都无非是肯定，不过轻点儿重点儿罢了。
在名词谓语句里，因为用‘是’字为常，不用是例外，它的肯定作用就不显着，好像只有联系的作用；在非名词谓语句里，因为一般不用‘是’字，‘是’字的肯定作用就比较突出。但是‘是’字的肯定作用的强弱是渐变的，不是顿变的，跟不同句式的相关也只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1]”是“产生以上两种用法后，其虚化进程仍在继续，并逐渐演变为词内成分，与其他成分一同构成了汉语中一系列”副词/连词+是“结构的双音节或多音节虚词，[2]但目前对此类现象的研究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
2.程度副词的类型
程度副词作为副词的一个次类，对其分类的研究早已有之。本文仍然采用前代时贤的分类标准，将程度副词分为相对程度副词和绝对程度副词。当程度的差异是通过与一定的客观标准相比较后体现出来的，我们称这类程度副词为相对程度副词，正如王力先生所言：”凡有所比较者，叫做相对的程度副词“[ 1];当程度的差异是通过事物自身共时或历时对比体现出来，即体现事物性质程度差异性的比较对象是主观思想上经验性的事物概念属性，这类程度副词我们则称之为绝对程度副词，正如王力所言：”凡无所比较，但泛言程度者，叫做绝对的程度副词“[2]
.但是语言内部成分的性质并非一成不变，也在发生着缓慢的变化。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以及语境的变化，相对程度副词逐渐体现出绝对化的倾向，如”最“作为典型的、表高程度量的相对程度副词，现在也可以出现在没有明确比较对象的句法环境中表程度量级，这一用法就是其绝对化倾向的体现。本文仍按照程度副词的原型用法将典型的、常用的单音节程度副词分为两类：
（1）绝对程度副词：很、甚、极（2）相对程度副词：最、更、还2为了保证本文所选研究对象的典型性以及研究结论的准确性，我们统计了这两组程度副词与”是“的组合在 CCL 语料库中的出现频率及其所占比例，现列表如下：
由此可见，”很是“”甚是“”最是“”更是“的使用频率相对较高，这也是本文之所以选取以上四个”程度副词+是“作为重点研究对象的原因。
（二）”程度副词+是“的性质判定
”程度副词+是“的表层形式是程度副词和”是“的线性组合，但就其内部结构关系来看却纷繁复杂。从共时层面看”程度副词+是“,大多是以同形异构的形式存在。通过考察相关用例，”程度副词+是“的同形异构主要表现为程度副词和”是“的连用以及组合成词两种情况。我们以”很是“为例，将其同形异构分为很是1和很是2进行说明：
1.程度副词+判断动词很是1由程度副词”很“+判断动词”是“构成。二者在线性序列上共现，但并不发生直接语法关系，”很“修饰其后的”是 NP“,整体构成一个句法层面的状中结构。这一整体性偏正结构在句中主要作谓语，表示对所属 NP 的事件、情况作出评价，认为其符合判断标准的程度较高。如：
（1）彼此答应下合作，心中都安静了一些，象吃下一丸定神的药似的，虽然灵不灵很是问题，但总得有点信心。（老舍《文博士》）（2）”这个瘌疠婆扫了我的兴，记得有一回，现在想不起来为了什么忽然想到了，想到野外解溲觉得很是一个豪兴--“（冯文炳《茶铺》）例句（1）（2）中的”很“和”是“只是线性序列紧邻，”很“在认同判断”是+NP“的基础上作出进一步肯定。例（1）所述对象不仅”是问题“,而且暗含了存在问题的程度之深，突出其严重性；例（2）中的”很是一个豪兴“在对”野外解溲“作出判断的基础上进一步表达了符合说话者主观判断标准的程度之高。
2.程度副词
很是2是个程度副词，这已得到了众多学者的肯定。董秀芳将”是“定义为词内成分，认为这是”是“进一步语法化的表现。很是2的逻辑意义几乎等同于”很“,因此其语义重心在”很“上，”是“经过进一步语法化后词义变得极其空灵，”很“和”是“已粘合成词。很是2表示事物性状程度的较高量，具有表意的主观性，因此是一个具有评注性语用功能的程度副词。很是2在句中一般作状语，主要用来修饰形容词性成分、动词性成分以及具有某些谓词性语义特征的名词性成分，具体情况如下：
①很是2修饰形容词性成分很是2既可以修饰性质形容词，也可以修饰状态形容词，表示被修饰成分性状的高程度量。例如：
（3）他养着一匹小毛驴，就像大个山羊那么高，但鞍镫铃铛齐全，打扮得很是漂亮。（孙犁《乡里旧闻（一）》）（4）由于昨晚被周剑萍长时间的肆意玩弄，她的身子有好几处很是酸痛，她又把被子裹了裹紧。（源于微博）（5）官场小说很是火热，究其原因不说大家也是很明白的。（源于微博）例（3）中的”漂亮“是性质形容词，自然可以受很是2修饰，（4）（5）中的状态形容词”酸痛“和”火热“也能受很是2修饰，这属于对形容词的二次记量，即通过主观赋量的方式使其在原来量点的基础上又增添了新的量幅，表达了一定的主观化倾向。
②很是2修饰动词性成分很是2能既够修饰心理动词，也能够修饰部分非心理动词。一般表心理活动的动词大都可以受很是2修饰，主要是因为这类词具有弱动作性和强性状特征。
例如：
（6）” 唐校长，说实话，你提出学校创一流的想法我一直很是佩服，也真想跟着你大干一场。“（《管理学案例分析》）（7）我现在要说，事实好像是证实了我的预见，弄得加拿大人很是失望。（凡尔纳《海底两万里》）（8）李小龙平时在街头打斗太多，家里人很是担心他的成长教育问题。（张小蛇《李小龙的功夫人生》）以上例句中的”佩服“”失望“”担心“都是表心理活动的动词，与表行为动作义的动词相比，动作性较弱，具有抽象的性状特征，可以受很是2修饰。
非心理动词的范围十分广泛，但是能够受很是2修饰的非心理动词的数量极其有限，这类动词大都蕴含抽象性、可量度的[+性状义]语义特征。这些语义特征一方面是词语语素本身具有的，我们将这类词称为直接式性状义词语；另一方面是通过语素义融合（即词义）获得的，我们称这类词为间接式性状义词语。具有[+性状义]语义特征是非心理动词能够受很是2修饰的语义基础。如：
（9）这典诗曾侍候过先帝，与她母后也很是亲近，时常进出官邪，亲眼见着这四位公主长得花月之容；而且现在也时常隐约窥见其姿容。（紫式部《源氏物语》）（10）不过，近几年有钱的人修坟地的不少，除了立碑，还用水泥把坟包和地面都抹了，很是讲究。（何申《多彩的乡村》）例（9）中的”亲近“一词语素本身具有抽象的可度量语义特征，属于直接式性状义词语，因此可以受很是2修饰。例（10）中的”讲究“则是整个词义蕴含[+性状义]语义特征，属于间接式性状义词语，也可以受很是2修饰，但是这类词语数量较少。
很是2除了可以修饰一部分动词外，还可以修饰动词性短语。能受很是2修饰的动词性短语主要有动宾短语、兼语短语、动补短语以及偏正短语等几类。能够受很是2修饰的动宾短语大都结构较为紧凑，意义较为融合，并且具有可度量性和抽象的性状义特征，例如：
（11）虽然电视里的报道很是吓人，虽然也有几起倒墙垮房的意外事故，但作为市民的我们，却并未见有太多的紧张和恐惧。（《人民日报》）例句中的动宾短语”吓人“整体受”很是“修饰，这是叙述者从主观视角出发做出的评价。动词”吓“不能单独受程度副词修饰，只有其后跟宾语构成一个结构紧凑、意义融合的动宾短语才能受很是2修饰。能够受很是2修饰的兼语短语主要是使令类短语（V1+N+V2），其中 V1大都由”让“”叫“”令“等动词承担，V2主要表示 N 在 V1的致使作用下产生的抽象结果，整个短语的动作性较弱，例如：
（12）这事看上去似乎有点儿怪，很是让人不得要领。（《中国农民调查》）句中的使令类动词性短语”让人不得要领“整体受”很是“修饰，体现了说话人的主观感受。其中”不得要领“在语义上具有潜在的程度量级，本身就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让人“则表抽象的致使义，二者结合构成的使令类短语整体有致使效果强弱的差别，因此可以受很是2修饰。V 得/不 C 式动补短语大都表示某种动作行为实现的可能性，因此具有一定的程度等级性，可以受很是2修饰，例如：
（13）我们的这位继母，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对于我们兄弟也算很是说得过去了；只是，我们自己的心理不好平衡，于是，第一个哥哥出走了，随后我也住校了，家里已经是变得没有当年的生气了。（《作家文摘》）（14）一名干警说：”委员会刚成立时，我很是想不通，觉得院里只管上班时间就够了，八小时以外是自己的时间，应该由我们自由支配。“（《人民日报》）例（13）中”很是“修饰 V 得 C 结构”说得过去“,蕴含了叙述者的主观性评价；例（14）”很是“修饰 V 不 C 结构”想不通“,是说话者从主观视角出发做出的评价。语义上这类动补短语表示能否实现某个动作行为的可能性，具有明显的程度差异性，因此可以受程度副词很是2修饰。
可以受很是2修饰的动词性偏正短语主要有能愿类短语和介宾类短语两类。很是2之所以能够修饰能愿类短语，主要是因为能愿动词本身具有某种程度差异性，受其修饰的整个动词性短语也就间接获得了程度的表意性质，自然能够受很是2修饰。而介宾类短语主要是指由介宾结构作状语的动词性短语。这类短语的介宾结构黏着性强，和被修饰成分关系密切，使得整个结构的意义变得更加整合，并且获得了隐性的程度差异性，因此也可以受很是2修饰。
（15）刘三姐脸红了，原来她参加这种活动还是第一次。但是四外黑古隆咚，很是能帮助撕破脸皮。（王小波《歌仙》）（16）在那些不幸的事情发生以前，我很是以拍电影的大哥为荣。（《作家文摘》）例（15）中的”很是“修饰其后整个能愿类动词性短语”能帮助撕破脸皮“.”能“使得强动作性动词短语语义发生了转化，进而获得了程度量级义，因此可以受很是2修饰。例（16）中的介宾类动词性短语”以拍电影的大哥为荣“整体受”很是“修饰。这类短语中的介宾结构独立性差，必须依靠其后的动词性成分才能成立，整体在语义上具备了受程度副词很是2修饰的语义基础。以上两例在语用层面也体现了很是2表意的主观性倾向。③很是2修饰名词性成分能够受很是2修饰的名词在语义蕴含上具有一定的特殊性。 例如：
（17）我装腔作势，并带夸张的语气说：”很荣幸，我的朋友，你的推论是什么？“”你很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你完全正确！“（阿加莎·克里斯蒂《沉默的证人》）例（17）中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是专有名词，结合语境，受很是2修饰后这一名词就获得了独特的”侦探能力强“”推理性强“的外显意义。对”很是“共时层面同形异构性质的详细阐述，为进一步考察 ”程度副词+是“的历时进程提供了线索和依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