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程度副词+是”语法化、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探究
“在语言历时研究中,对所发现的语言演变事实做出概括和分析,找出其中存在的规律,探讨语言演变背后的机制和动因无疑是更为重要的一个方面。”
由此可见,我们不仅要关注语言演变的表层现象并对其做出尽可能详尽的描写,更要挖掘表层现象之下隐含的推动语言演变的动因和机制,以期对这种表层现象做出更加合理的解释。
本章将基于前文对“程度副词+是”中具有代表性的“最是”“甚是”“更是”“很是”个案的语法化/词汇化的详细考察,总结出推动其虚化进程的动因和机制。“程度副词+是”的发展进程大多包含两个阶段--线性连用阶段和复合成词阶段,即“程度副词+是”成词之前,程度副词和“是”各自遵循自身的虚化轨迹,程度副词虚化到一定阶段不再虚化,保持其程度副词的用法,而“是”还在继续语法化,这就导致线性连用阶段的“程度副词+是”受“是”的虚化程度以及方向的影响。到了复合成词阶段,“程度副词+是”最终在句法环境的影响下完成了其语法化/词汇化进程。“程度副词+是”历时的语法化/词汇化进程及其形成的虚化链我们都可以在言语的共时层面找到相应的“对照物”,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我们采用共时和历时相结合的研究方法的正确性和可行性。再从语言学理论的角度看,语言在共时平面的变异正是语言不同历时阶段不同演化层次的体现。因此,通过对语言历时演变进程的研究可以为语言共时层面的变异现象提供充分的解释,与此同时,还可以对语言未来的演变和发展做出预测。
我们将以发展的、动态的眼光来看待现代汉语中“程度副词+是”的同形异构现象,这既是一个语言自身演变的过程,同时也是语言使用者认知机制的一种体现。因此,对于诱发“程度副词+是”语法化/词汇化的主要动因和机制,我们不仅要从语言自身寻找原因,还要通过分析语言演变在言语中的“烙印”深层次探究人类的认知机制对语言发展进程产生的影响。我们现将诱导“程度副词+是”语法化/词汇化的主要动因和机制归纳为以下几点:句位和语义的双重推进、语用法的深层推动以及韵律的促发。
(一)句位和语义的双重推进
任何符号系统都包含形式和意义两个层面,都是形式和意义的统一体。因此,语言作为一种音义结合的有声符号系统,也脱离不了形式和意义对其的制约作用,词汇作为语言的建筑材料,当然也不例外。针对“程度副词+是”的语法化/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的探究,我们不妨也可以从形式和意义两方面入手分别进行研究。
通过前文对“程度副词+是”虚化轨迹的描述,我们发现句法和语义层面的双重推进机制对其虚化成词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杨荣祥在探讨副词形成的条件时指出“语义基础是副词形成的基本条件,句法位置是副词形成的决定性条件,语用因素是副词形成的外部条件”,这就为我们提出的句法和语义的双重推进机制提供了理论依据。
我们先看句位是如何对“程度副词+是”的语法化/词汇化产生作用的。张谊生在《副词的生成及其相关的虚化机制》一文中提到:“严格地讲,与副词有关的虚化现象,实际上应该包括三个阶段:A.名动形实词向副词的转化;B.副词内部由略虚向较虚的变化;C.副词向更虚的词类,譬如连词、语气词的转化。”[ 2]
本文在描写“程度副词+是”的虚化之前对程度副词的分析就属于虚化进程的第一阶段。我们虽然未能对每一个程度副词的语法化过程进行详细的描写,但是从前人相关研究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句法对其程度副词用法的产生具有重要作用。接下来便是程度副词和“是”的语法化/词汇化阶段。程度副词用法的产生为其能够出现在状语的句法位置提供了物质基础。“程度副词+是”的线性连用为其能够一起充当状语,或者说进入状语的句法位置提供了充分的条件。随着“程度副词+是”的重复出现,这一形式最终在状中偏正结构的句法挤压下独立成词。
除了句法位置对“程度副词+是”虚化成词起决定性的作用外,语义融合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张谊生指出“融合(mixture)就是指本来是两个独立的性质不同的语言单位,由于语义的不断虚化,词义的逐渐融合,最终合成了一个新的副词;从形式看,词义的融合也就是结构之间分界的消失( boundary loss)。”
仔细揣摩,这里提到的语义“融合”其实和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讲到的“黏合”类似,他认为“在新单位的产生中,除类比以外,还有另一个因素,那就是‘黏合',’黏合‘是指两个或者几个原本分开的但常在句子内部的句段里相遇的要素互相熔合成为一个绝对的或者难于分析的单位”.
对于“程度副词+是”来讲,由于程度副词共时层面用法的唯一性和常用性以及“是”表意的虚无化,我们似乎看不到二者语义融合的任何痕迹,但是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程度副词+是”的虚化类型找到充分的论证依据。杨荣祥在论及副词形成过程中的虚化类型时将副词的虚化分为直接虚化和间接虚化,亦或是构词层面的虚化和句法层面的虚化两大类。他指出“直接虚化是指一个副词直接由实词虚化而来。这类副词几乎包括所有的单纯副词(基本上是单音节副词)和一部分合成副词”,而所谓间接虚化“指词义由’实‘到’虚‘的过程不是体现在词的层面,而是体现在构词语素层面。有些合成副词,两个语素一开始结合成词就是副词,而不是先用作实词,然后再整个地虚化为副词。这些合成副词,其词义的虚化是在语素层面实现的,在词的层面上没有虚化的过程。”[3]
我们所研究的“程度副词+是”的虚化类型属于间接虚化。从句法层面看,两个独立的性质不同的语言单位分别是构词语素程度副词和“是”,二者分别经历了语法化阶段之后语义变得相对弱化。当程度副词和“是”处于线性连用阶段时,判断动词“是”和其后的名词性成分联系较为密切,因此 X 和“是”之间的界限明晰,是两个彼此独立的成分,二者不太可能发生语义的融合,但是这为“程度副词+是”的进一步虚化奠定了基础。与此同时,经虚化后的语法词“是”的黏附性增强,极易与其相邻的成分发生意义融合。而程度副词和“是”的特殊句法地位,正好为二者语义的融合提供了现实条件。随着程度副词和“是”经常性的共现,二者之间的分界被取消,最终融合成了一个程度副词。我们以“最是”为例进行说明:
(1)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曹雪芹《红楼梦》)(2)三爷三奶奶当然最是着急,从早到晚地缠着母亲要她立即拿出九万三千元钱来,就像这笔赌债不是他房里的四先生欠下的,而是我欠下的似的。(林希《小的儿》)以上两例正好反应了不同词汇化阶段的“最是”的使用情况。(1)中的“最是”是两个相互独立的成分,二者之间界限分明。随着“最”和“是”经常性的同现以及“是”语义的虚化,二者极易发生语义融合。(2)中的“最是”后跟谓词性成分“着急”,这使得“最”和“是”处于状语的典型句法位置。在句位以及高频使用的推动下,二者的独立性被取消,最终经重新分析成为了一个程度副词。
由此可见,引发“程度副词+是”语法化/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我们不仅可以在形式层面找到依据,同时也可以通过分析其虚化进程的类型从而得到语义层面的论证。形式上,“程度副词+是”进入状语句法位置是其能够成词的一条重要途径;语义上,“程度副词+是”组成成分的意义虚化是其实现语义融合必不可少的条件。最终“程度副词+是”在形式和意义、句法和语义的双重推进机制的作用下实现了词汇化,整合成了一个程度副词。
(二) 语用法的深层推动
从认知学的角度看语言的虚化,任何词语或者句法成分的语法化/词汇化都具有一定的客观必然性,都是为了实现某种交际目的而产生的新用法,即这一过程“实质上是一个解决问题的过程”.
对于“程度副词+是”的语法化/词汇化,我们也可以从语用层面进行剖析并找出动因。
语言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既要满足表达的需要,又要遵循语言的交际原则,这就要求语言自身不断地创新并满足人类的要求。反过来,人类表达要求的实现也推动了语言的再创新,这就使得不少语言现象体现为语用法的“凝固化”.正如沈家煊所言:“它们原先是语言使用的一些带倾向性的原则,即语用法。
这些用法广为使用、反复使用的结果就是它们逐渐固定下来,约定俗成,变成了语法规则。”
在“程度副词+是”的语法化/词汇化的实现过程中,语用法的深层推动机制发挥了重要作用。
“程度副词+是”最初只是程度副词和“是”的线性连用,在语用层面上,程度副词只起对其后谓词性成分的修饰作用,具有评判限定功能。随着复指代词“是”的虚化及其语义的泛化,“是”表强调的作用渐趋显现,最终成为了一个意义极其虚无的语法词。这就为程度副词和“是”的进一步虚化奠定了基础。
“程度副词+是”语法化/词汇化的复合成词阶段则体现了语言的再创新过程,即经历了语用法的语法化过程。
孙朝奋认为:“虚化作为一个创造性的行为是有其特征和实用价值的。其特征在于其为原始概念和目标概念在两个互不相干的概念范畴里找到共同点,从而达到概念转换的目的。其实用价值在于其有效地解决了问题,为一个新的语法概念提供了一个便于人们接受的合适的表达方式。”
语言的语用法正好起到了联系“原始概念”和“目标概念”的桥梁作用。对于“程度副词+是”的成词过程来说,其原始概念正好对应这一形式线性连用阶段用法所代表的意义。而目标概念即“程度副词+是”复合成词后新用法的意义,这一意义是在语用需求的推动下产生的。而语用新需求我们可以从复合成词阶段的“程度副词+是”所能出现的语境中找到,即叙述者主观情感的表达或态度的体现。叙述者为了目标概念的达成即语用新功能的实现,就会在语言表达的过程中有意无意传递这一深层隐含语用义。随着这种隐含义经常性的复现,最终实现“固化”,这一语用法的实现也就标志着“程度副词+是”复合成词阶段的完成。我们以“更是”为例进行说明:
(1)铁路不仅仅是个运输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通过铁路英国可以将自己的影响蔓延到更广阔的地区。(丹丘《远东狂人》)(2)独自在北京漂泊,家的感觉并不会随着距离的拉远而变得模糊,反倒越发清晰起来,对友情和亲情的渴望也会更加强烈。特别在这样的中秋之夜,这种感觉更是刻骨铭心,让人永世难忘。(卞庆奎《中国北漂艺人生存实录》)例(1)中的“更是”属于程度副词“更”和判断动词“是”的线性连用,二者的意义和用法都未发生改变,属于“程度副词+是”的原始概念。(2)中“更是”所表示的意义及用法已经发生了变化,从历时的层面看属于“程度副词+是”的目标概念。这里的“更”仍是程度副词,而“是”已经虚化成了一个只起强调作用的语法词。整个“更是”虚化过程正是叙述者意在突出强调其主观倾向性的语用法的推动作用下实现的。
通过考察相关用例,语用法深层推动机制在“程度副词+是”的整个虚化链中表现尤为明显。由此可见,对引发“程度副词+是”语法化/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的考察,除了语言要素内部的动因外,我们也不能忽视语用法的推动作用。
(三)韵律的促发
对于诱发“程度副词+是”的语法化/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的探究,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从结果进行分析,追溯产生这类双音词的原因。因此,问题就间接转化为探究促使汉语词汇走向双音化的原因。
众所周知,汉语词汇在发展过程中逐渐趋向于双音节化。对于现代汉语词汇以双音节词为主的这一语言现象,很多学者已经从不同层面作出了一定的解释,有的通过数字说话,让我们从详细的统计数据对比中看到了汉语词汇发展变化的趋势,有的则从词汇和人类社会生活的密切相关性出发寻找原因。但是就其根本原因,我们认为还是由于韵律对语言的底层制约造成的。
冯胜利最早将韵律构词理论引入汉语,并将这一理论与汉语的实际情况相结合,对汉语词汇的构造形式做出了详细的分析,并在此基础上发展了韵律构词理论。
我们先结合汉语实际对韵律构词理论做一简单的介绍。从韵律学的角度看,“词”是指“最小的能够自由运用的韵律单位”.冯胜利在《论汉语的“韵律词”》一文中指出韵律构词是在“韵律级层”的理论指导下逐级构词的:
韵律级层(prosodic heirarchy )韵律词(PrWd)--音步(foot)--音节(syllable)--韵素(mora)韵律构词学中的韵律系统由四个“级层”组成,处于最底层的是韵素,韵素组成音节,音节组成音步,最后音步实现韵律词。汉语的一个标准音步是由两个音节构成的,虽然也有“超音步”和“蜕化音步”的存在,但是它们的出现都受到严格的条件限制,是不自由的。韵律词必须至少包含一个完整的音步,否则无法构成韵律词。汉语中的双音节音步是普遍存在的,这就跟我们前面提到的汉语词汇以双音词为主的现象是一脉相承的。就汉语词汇的构词规则来看,占汉语词汇绝大多数的双音节合成词主要是通过复合的方式构成新词。从韵律词的构成方式来看,复合式也是韵律构词法中最主要的构词法则,且冯胜利对此作了进一步的研究并指出“复合词不仅是韵律词实现的方式,甚至可以说复合词就是韵律词的产物”.由此可见,韵律词与复合词虽然是从不同层面对汉语词汇的定义,但是二者之间却有着深层的、不可分割的关系。究竟韵律是如何制约复合词的形成的,需要我们从韵律词的基本单位--音步出发考虑这个问题。冯胜利在探究音步如何控制复合词时提出了以下假设--汉语的音步主要在短语结构中实现,并在此基础上做出如下推导:“汉语实现一个音步就意味着产生一个韵律词,那么只要这个短语结构上的成分有能力满足音步的需要,这些短语便可以被分析为韵律词。”
“程度副词+是”的线性连用阶段为标准音步的出现奠定了基础。随着“是”的进一步虚化以及“程度副词+是”所能出现的句法环境的改变,使得程度副词和语法词“是”形成了隐性的短语结构。据我们观察所搜集到的语料,复合成词阶段的“程度副词+是”其后大多接谓词性成分,且这些成分多为偶数音节。按照汉语韵律构词法的“从右向左”的音步结合规则,“程度副词+是”右边的成分都可以构成一个或者几个标准的音步,这就为“程度副词+是”能够构成一个标准的音步提供了现实条件。在韵律机制的促发作用下,这足以让我们把“程度副词+是”看成一个标准的音步并最终形成韵律词。随着使用频率的提高,程度副词和“是”的词义渐趋融合,最终凝固成一个重新分析式合成词[2].我们以“很是”为例进行阐释:
(1)文博士来得很是时候。在丽琳的眼中,男子都相差不很多,只须有个学位便能使她自己与杨家的全家点头。(老舍《文博士》)(2)伍胡里与几位将领听了,很是气愤,便领几百兵马,出了城门,下了吊桥,来到阵前。(李文澄《努尔哈赤》)(1)中的“很是”是程度副词“很”和判断动词“是”的线性连用。“是”和其后名词性成分“时候”的联系较为紧密,韵律促发机制受句法的制约无法发挥作用。(2)中的“很是”后接一谓词性双音节成分“气愤”,“很”和“是”在句法以及从右向左的音步实现方式的作用下极易构成一个韵律词。随着韵律词的反复使用,最终固化为一个程度副词,完成其语法化/词汇化的实现过程。可见,韵律的促发机制不仅在共时层面对汉语词语的构成起到重要作用,同时在历时层面对语言的词汇化也起到关键性的推动作用。
(四)小结
本章主要采用内外因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对引发“程度副词+是”语法化/词汇化的动因和机制进行了深层次探究,归纳出诱发“程度副词+是”虚化的共性因素:句位和语义的双重推进、语用法的深层推动以及韵律的促发。其中韵律的促发属于基础性因子,语用法的深层推动则为外部影响因子。相对于前两个诱因来说,句位和语义的双重推进则对“程度副词+是”的虚化进程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属于决定性的影响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