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墨子“非攻”军事伦理思想形成的历史渊源
历史上,任何一部伟大思想着作的形成,不可能只是白纸作画,必然是多种因素碰撞的结果。墨子的“非攻”军事伦理思想同样也不是无源之水,它的诞生有着其既定的历史条件。所以,我们在对其进行详细解析之前,有必要对其形成的历史渊源做个详细的了解。
2.1 墨子其人
《墨子》一书的形成,虽后来墨者们的努力为其添色不少,但与墨子的居功至伟不可混为一谈。我们研究墨子“非攻”军事伦理思想,必须先对墨子本人有一个深刻的认识。古往今来,对于墨子的姓氏、生卒、里籍以及出身等问题,由于历史上并没有详细记载,引发了古今学者们的许多争议。
“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韩非子·显学》)等。墨子姓墨名翟,如孔子姓孔名丘一般。然而,这样无须质疑的问题为什么就成为后人研讨的问题呢?虽然有“今以姓为名,以墨为姓,是老子当姓老耳”(《因树屋书影》)的论调,以及“人们遍查二十四史的各书的纪、传,发现其中提到的人物姓墨的,竟然只有墨翟一人”①的事实,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而怀疑“墨姓”不存在,因为,二十四史的各书的纪、传中所提到的人物并不能涵盖所有姓氏。
对于墨子的生卒、里籍、出身等问题,我们需要弄清楚的是:首先,由司马迁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又《后汉书·张衡传》说:“公输般、墨翟并当子思时出仲尼后”,我们可大致推出墨子生于孔子之后,孟子之前;其次,墨子对于鲁文化和宋文化都颇有渊源,继承了殷商敬天鬼文化,又习儒而非儒,可以说墨子生活的地方多在这两处。基于对墨子是哪国人的不同看法,其实也无须过多争论,墨子不论是鲁国人还是宋国人,可以肯定的是两国都是弱国。换句话说,在春秋战国“无义战”的环境,这样微弱国力的国家是经常受到强国威胁和侵犯的。墨子之所以提出“兼爱”、“非攻”、“备守”等一系列政治和军事思想,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弱小国度希望和平的诉求。最后,关于墨子的出身问题也是众说纷纭,有说墨子是农民出身的,有说墨子工匠出身的,还有说墨子是“士”出身的,更有说墨子是贵族出身的等等。确切的说,笔者更倾向于墨子是工匠出身,因为墨子是我国历史上出现的第一位为社会下层阶级利益的代言者,他曾自称为“贱人”,是一个能制造器械工具的木工,而且他的手工技术能跟当时着名的工匠鲁班齐名。
“上无君上之事,下无农耕之难。”①墨子是一位由小手工业上升而来的平民阶层之“士”,他非常重视劳动,主张自食其力,而对于以满足自身需求为目的而引发的攻伐战争,墨子是强烈反对和谴责的。墨子心系天下,他为实现一种“兼相爱,交相利”的社会而一生奔波。他创立了墨家学派,组建了一个严密的社会团体,所代表的是“农与工肆之人”的切实利益。学派的领袖称之为“锯子”,是所有墨者的总指挥。在平民毫无社会权益且战争不断的社会背景下,墨者们表现了一种惩奸除恶、维护正义的游侠风范。不论是“止楚攻宋”,还是“止楚攻郑”,亦或是“止齐伐鲁”,墨者即是为“兴利除害”的主张和操守而奉献,这种“舍身赴义”、“赴汤蹈火”的大无畏精神不仅是墨家团体内部的严格要求,也是墨者立世之基础。
在我国传统思想史上,对与墨子的评价,褒贬不一。早在战国时期,孟子就斥其“兼爱”是无父也;而后荀子又批评了其“非乐、尚俭”思想。至于近代,又有郭沫若等对墨子做过完全负面的评价,试图证明其思想的反动性。尽管如此,亦不乏有对墨子的赞扬者,尤其是近代以来墨学思想的复兴,如有孙中山先生对墨家思想精华的重视,鲁迅先生对墨子的高度肯定,以及毛泽东同志所说“墨子是比孔子高明的圣人”等等。由此可见,真如“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的一样,思想观点、阶级利益的不同,对同一事物的认识也就会体现出明显的差异,甚至是对立。所以,我们在还原墨子其人的本来面目之时,就要以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进行总结,根据历史条件进行说明。
2.2“非攻”思想形成的历史条件
墨子的弟子和再传弟子根据墨子的思想记述了墨子言行的集录--《墨子》,除去缺失部分,现今还存有 53 篇,这是后人研究墨子思想最珍贵的材料。《非攻》一文是墨子针对诸侯间互为攻伐而提出的反侵略理论,全文分上、中、下三篇。
上篇:墨子以其社会伦理为基础,上升至军事战争伦理的高度,否定了“攻伐”战争的不道德性;中篇:墨子分析战争之利益得失,阐述了无论胜败,战争的结局皆是弊大于利;下篇:墨子肯定“非攻”,却不否定“非战”,从战略伦理的层面对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性质问题做出了解答。这三篇文章虽层次不同、角度不同,但主旨一致,皆为实现“兼相爱,交相利”的社会局面。春秋战国是我国历史上重要且特殊的历史时期,对于墨子“非攻”军事伦理思想的形成,离不开墨子本人及墨家学者的主导作用之外,同时也少不了时代条件等客观因素的制约和影响。
2.2.1“非攻”军事伦理思想形成的社会背景
人是社会人,其社会属性本质上就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所以,人的思想即是社会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社会发展的需求。在研究某一思想的同时,切不可离开其社会属性。墨子的“非攻”军事伦理思想作为一种以伦理角度论述的军事思想,它的形成既体现了其既定的时代特征,更反映了其既定的社会条件。
第一,从经济背景上看,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促使着井田制的瓦解以及封建生产关系的产生,但是剥削制度并没有因此而毁灭,依然是封建统治者们聚敛财物的手段。春秋时期,我国奴隶社会逐渐向封建社会转变,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是促成这一社会变革的物质因素。社会生产力发展的重要标志就是劳动工具的改进,为了使得农业的产量有所提升,铁器等劳动工具逐渐运用广泛,也为开发山林、发展水利等生产提供了更有力的条件。所以剩余产品日益增多,使得以一家一户的个体农业生产得以发展,土地私有制也很快的进入了大众的视线。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进步,荒田的开垦以及不在税收之列的私田急剧增加,造成了“公田不治”的社会景象,这一景象预示着“井田制”的瓦解。随之而来的是“土可贾焉”,私有土地买卖的公然出现更是标志着封建私有制的形成。战国时期,双人并耕的奴隶制生产关系逐渐被封建的生产关系取代。大部分生产者从奴隶制的桎梏下解放出来,劳动兴趣和生产积极性大大增加,促使着社会经济呈现出繁荣的景象。
尽管如此,社会矛盾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虽然社会主要矛盾从奴隶主与奴隶间的矛盾中解脱出来,但也因新兴地主阶级的出现,使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这一新的社会主要矛盾得以形成和发展。一些封建国家的农民和依附地主的庶子、雇农等农民阶级的土地是封建地主以“授田”的形式分封的,再由他们向封建地主纳税、服徭役等。这样的生活状况与之奴隶社会的情况不逞多让,据说较为艰苦的“庸客”,三人作庸连一位老人都无法供养。强调“赖其力者生”的墨子,提出“兼相爱,交相利”的思想就是希望改变这样一种现实状况,做到仰民、重民、平等待民。
第二,从政治格局来看,周王室的衰微以及大国争霸局面的形成,虽然产生了有利于历史前进的客观效果,但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种种人间惨祸。随着周王朝的王权沦落,诸侯国对天子的态度发生重大的改变,不仅朝聘、贡献大大减少,更有称霸中原的野心。天子至高无上的地位其实已经是不复存在了,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时代已成烟云。社会变得动荡不稳,各种社会矛盾都在蜂拥而至,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从而导致战乱的大爆发。
春秋战国是我国史上战争最为频繁的历史时期,“据《春秋》所记的 242 年间,侵 61,伐 212,战 23,围 44,入 27,袭 l,结果灭者 30,取者 16,迁者10;”①“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②就春秋 242 年间,战争多达四百余次,其中亡国亡君之例更是多不胜数。
而战国 280 年,诸侯国用兵也显为平常,例如:赵魏两国之间用兵达到 48 次;魏韩之间有 49 次;韩秦之间 21 次;齐伐魏有 9 次等。在这样硝烟弥漫的乱世中,诸侯彼此之间,为了争夺土地、财富等的经济利益而发动的兼并战争,所造成“夺民之用,废民之利”比比皆是,导致人民的生存没有了根本保障。基于“大攻小,强劫弱,众暴寡”的这种国际形势,墨子审时度势而语之“兼爱”、“非攻”亦是合情合理的。
第三,从文化背景上,文化的激荡和百家争鸣的局面,墨子转益多师而博采众家之长以及身体力行体悟生命真谛,形成了墨家独特的思想理论。首先,春秋战国之际,奴隶社会的逐渐解体,从根本上动摇了人们对“主宰天”的信仰,重民轻天的思想应运而生。原来“尊神”、“敬天”的传统观念受到了人们的贬斥,失去了相应的光彩和权威,《左传》记载了“夫民,神之主也”、“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的论调,促使人神关系颠倒,重民的思想逐步挖掘了出来。
其次,朴素唯物主义思想也有所发展,《左传》:“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这段话不仅是对封建时期时奴隶主的歌颂也是对朴素辩证法的应用。
与之同时,私学的兴起也打破了“学在官府”的垄断式教育。原来的社会精神粮食主要是掌握在贵族手中,他们控制着整个社会的文化知识,为专制的统治服务。而私学的推广破除了等级、地域和种族等的种种界限,形成了一种“有教无类”的教育风俗。这使得学术下移,为庶人议政的局面打下了基础。
最后,在上术前提下,俊杰人才即所谓“士”得以培养和发展,完全打破了“士不滥”的礼制,即上下之分。士多是靠自身的一技之长或专有的知识谋取生活资本,他们从事职业因人各异,或有工商,或从教师,或为谋士等,这为“百家争鸣”的社会思潮形成创造了条件。在先秦时期,尤其是战国初期,封建诸侯们为了争霸大业或是变法革新创造社会生产力,尤为重视和倚重人才,以至于后来的“养士”之分盛行。墨子生于这个时代,他是由小手工业者上升而来的“士”,他发出的呐喊正是代表“工与农肆之人”的利益和诉求。
2.2.2“非攻”军事伦理思想形成的理论溯源
墨子“非攻”军事伦理思想的形成与前人一些思想观点是紧密相连的,虽然墨家学说是自成一家之学说,但也是受到了传统文化熏陶的影响。
追溯墨子“非攻”的思想渊源,首先是深受“上古圣王”的影响。《韩非子·显学》:“孔墨皆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论六家要旨》:“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行德。”韩非子和司马谈都认为墨子是以尧舜为言行的最高典范。
确实,墨子是“考乎先圣大王之事”,其学说处处以圣王之道为基准。《墨子·兼爱》:“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墨子总是把当时王公大人的行为与先圣王尧舜禹汤文武做比较。在《墨子》一书中,讲尧、舜、禹、汤、文、武圣王的地方很多,“据统计,在《墨子》书中提到尧舜禹汤文武者 14 处,称禹汤文武者 9 处,称文王者 8 处。”
在《非攻》下篇中,墨子更是以“禹征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的事例论证了战争的正义性与可行性。可以说,“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庄子·天下》)其二,与夏文化也是有一定的渊源。清代的孙星衍说:“墨子与孔子异,其学出于夏礼。”(见毕沅:《墨子·后叙》)夏代是我国古代史的重要转折点,正是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的转变时期。这一时期,对鬼神的推广和崇拜的观念很强。
墨子的“天志”、“明鬼”思想明显受到夏、商、周的“天鬼”观念影响。在“非攻”思想中,墨子论及“正义之战”时,推崇的即是“天鬼之赏罚意志”.
其三,墨子“非攻”思想也受到早期儒文化的浸润。刘安说:“墨子学儒者之业,习孔子之术。”(《淮南子·要训略》)据统计:“《墨子》书中引《诗经》11处,引《尚书》34 处,又多次提到‘百国春秋'’宋之春秋‘’燕之春秋‘等。”
可见,墨子对于周礼文化和儒家文化很熟悉。当然,墨子学习儒家思想,与儒家一样皆道尧舜,又读过百国春秋,但并不意味着墨子就是儒家门生或儒学倡导者。对于同样是尧舜之道的继承和发扬者,墨子与孔子的取舍有很大的不同,在某些方面更是站在对立立场上。墨子主张身体力行注重实际利益,孔子倡导内省体验讲究思想升华;墨子主张“兼爱”,以平等互利为目的,孔子提倡“仁爱”,由己及人实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制社会。因而,决定了墨子“兴利除害”与孔子“克己复礼”的政治理想完全不同。是故,墨子习儒之术而非儒,正是以批判的方式取精去糟。
其四,墨子“非攻”思想与以管子为代表的齐文化渊源甚深。管仲治齐,发生于墨子之前,他许多方面的建树对墨子是有所启迪的,尤其是富国利民和“尊王攘夷”思想。墨子说的“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则喑,远臣则吟,怨结于民心,谄谀在侧,善议障塞,则国危矣”③,就与《管子·治国》中的“民贫则危乡轻家,危乡轻家则凌上犯罪,凌上犯罪则难治也”的富国利民思想相一致。
又墨子的“时年岁善,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则民吝且恶”与管仲的“仓禀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的思想内容也不谋而合。同时,在对外关系上,管仲的“尊王攘夷”与墨子“唇亡齿寒”之意义相通,都表明了一种“联合抗侵”的军事战略。
其五,受宋俗遗风之熏陶。宋文化对殷商的敬鬼神、重祭祀等习俗的继承是根深蒂固的,一直以来都是宗族擅权,宗法制度根深蒂固,这决定了宋国是一个因循沿袭、难以图强的弱小国家。因此,在春秋无义战的背景下,积弱的宋国特别希望和平。春秋时期先后的两次弭兵大会,都是由宋国而发。这种渴望和平反对战争的愿望,对墨子是有深刻影响的。在《墨子》中,“兼爱”、“非攻”等学说就是这种政治诉求的直接表达。